金吾不禁,长夜未明(34)

老乞丐满是迷惑:“张月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行简:“嗯?我哪里不像张月鹿?”

老乞丐比划:“张家的月亮,不应该高高在上吗?大家都说他高不可攀,谁也够不上……听说皇家想和张家联姻,张家都不肯,就选了沈家的女儿。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张行简:“我倒是早看出你气度不一般,是那种大家族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张行简接口:“很不着调。”

老乞丐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重新找到他和张行简之间舒适的距离。无论张行简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洁矜贵,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好说话的酒友罢了。

他们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时候是除夕夜,有时候是随便一节日。老乞丐不知道东京的月亮应该是什么样,他更喜欢年年陪自己过年的出身高贵却十足亲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画脚:“今天的灯山真不错……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着药,去找一娘子,给人家上药。”

张行简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老乞丐对他挤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个娘子?挺好看的啊……”

张行简回答:“不是。”

但他的诚实回答,因为语气太平常,反而不让老乞丐相信。老乞丐还以为是那样的世家大族讲究礼数,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会有一二避讳,张行简为了他未婚妻名声着想,不愿人认出来。

老乞丐问:“你艳福不浅呢,小子。但是我隐约记得,你们好像定亲很久了吧,你怎么还不娶人家?不怕耽误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觉得她不好?”

张行简睫毛颤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说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适的词句:

“自古以来,梧桐被人赋予比翼双飞的寓意之外,还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来借指‘孤独’,聊表寂寞。仰头看桐树,桐花千年万年地待在树上,可怜可爱。

“但这世上,孤独没什么不好。孤独有时候等同于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来,女主内,男主外。但是对于性格柔弱的郎君来说,在外拼杀是一种福气吗?对一个性格无拘无束的娘子来说,一生困于内宅是种幸运吗?若是不曾看过广阔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赋,不曾去试一试自己的潜力……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悬于天际,不过是借太阳的光。太阳千万年地光辉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个人生来不同,却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样,却也都一样。谁说月亮高贵,又谁说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说不定月亮也羡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万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语,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赖任何人,不亏欠任何人。断名缰,破利锁,跃樊笼,无愧天地,俯仰人间。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万年、岿然不倒的梧桐。”

靠着墙、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着天上浩大皎洁的明月,听张行简说那些话。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

与敷衍她、夸她的那些话不同。

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实想法。

冬夜悠长而宁静,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间,被她一字一句地记住。心神激荡之下,沈青梧探出头,紧盯着他——

她总是弄不清楚她对张行简的真实态度。

既气愤他当初不选她,又觉得不选她也不代表错误,却也因他不选她而生出不甘。

来东京的一段时间后,沈青梧一度以为自己抚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亲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将他忘掉,她少年时的不情不愿就结束了。

但是此夜,此时,心口的砰砰跳,让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张行简点燃了战斗欲。

她再一次对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这种想法,盖过了她少时肤浅的“凭什么”。

月亮悬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应该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看他坠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让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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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闭着眼,想到张行简那句先前敷衍她的夸奖——“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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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她对张行简愤愤不平的不甘,对他疯了一样的要得到、要摧毁、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诞生于她十六岁被拒婚,但真正成长于她十九岁这年与张行简的重逢。

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张行简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乞丐讨论沈青梧,为什么要借着谈沈青叶的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后,沈青梧恍然这一夜的真相——

长林咳嗽那一声后,张行简就知道沈青梧在偷听。

他与乞丐说的话,本就是想让她听到的话。

他想要她听到他对她的每一句欣赏、劝诫、祝福。但他不想属于她。

第27章

东京上元的灯会,会持续整整五日。十六夜,东京百姓还在观灯时,留驻京畿的益州军便随主将拔营,回返益州。

这一夜,孔相代表朝廷,亲自将沈青梧一行人送出城门,给足了益州军排面。

沈青梧觉得那人聒噪。

杨肃说那不是聒噪。

沈青梧与孔相告别后,杨肃跟着她上马,在她耳后咬耳朵,和她解释:“你在除夕祭月大典上落了张三郎面子,就是给孔相示好。而且我们在东京许多天,拜访过孔相,独独没拜访张三郎,孔相也会觉得我们倾向于他。

“一个边关大将的示好,大周朝最厉害的两只边军其中之一的诚意,孔相当然满意。你看我们在东京这么多天,孔相好像没怎么搭理我们,其实人家处处照应咱们呢——不然就您的那些事,东京不得撕了咱们啊?”

沈青梧瞥他一眼:她什么事?他这么说,她就不太高兴。

杨肃笑嘻嘻:“就是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你是女子的事啊,你在帝姬宴上不知道捣了什么乱的事啊……不得不说,我确实很佩服你。”

最佩服沈青梧那种无所畏惧的固执。

明月下,沈青梧已经上了马,杨肃还在摸下巴,喃喃自语:“鉴于你和张三郎之间那点儿怪里怪气的旧事……孔相生怕你站队张行简,今夜孔相亲自送我们,当然也是试探我们和张三郎的关系。幸好你表现得很冷淡,应该足以让孔相放心了。”

杨肃琢磨:“接下来,咱们回去后,朝廷估计对我们军草之类的,都会很宽容。”

杨肃:“做得好,将军。”

沈青梧麻木:“嗯。”

但杨肃转念间,又烦恼起其他事:“你是让孔相满意了,但不是变相让张三郎生厌吗?再加上你和张三郎那点儿事……”

沈青梧瞥他一眼:“我和他没有任何事。”

她理智还在,没有对张行简做什么事,张行简应该感激她的仁慈、克制、冷静——说明博容的教导还是有用的。

杨肃说:“唔,就是你们之间啊……不太好说。张三郎会在中枢因为你的原因,给益州军使绊子吗?”

沈青梧很认真:“他敢使,我杀了他。”

但她心里认为张行简应该不会那么做,那人的冷清,很多时候是一视同仁的。他不因她而做什么,也不因她而不做什么。他照拂她,恐怕都是因为她救过他的原因。

不过……谁愿意做他的救命恩人呢?

杨肃干笑:“我开玩笑而已,你不必当真。”

沈青梧:“我也是开玩笑。”

杨肃:……你的玩笑听着像是发自肺腑,不像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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