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52)

小孩的父母在此时疾奔而来,一把推开沈青梧,大声叫唤:“你做什么?为什么抱走我家小宝?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宝?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们小宝……”

沈青梧掉头便走。

小孩父母来抓她衣袖,气愤:“大家都来看一看,这个人不认错,屡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没有受伤……”

小孩只隐约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扑来,自己要撞上时突然被人提起。他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觉得……这位姐姐不像恶人。

然而小孩的意见不重要。

大人分明觉得沈青梧可恶,她越是不吭气,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恶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衣袖,被人大声吆喝一同指责,她蓦地回头,森寒的目光盯向这对父母。

这对父母一怔,高呼:“你要干什么,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开这些烦人的人,这些人围着她,推推搡搡吵吵闹闹,但他们打不过她一根手指头。沈青梧手已经抬起,一只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

清凉的松香如月光般,从后拂来。

张行简拉住她,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对这对声音过大的中年夫妻微笑:“我夫人与我鹣鲽情深,齐眉举案。我们如此年轻,又刚新婚不久,便是喜欢小孩,自己生养似乎不难,何必觊觎他人孩童?”

夫妻一怔。

他们正要抢话,张行简温温和和的语气听着并不快,却在一番乱吵中,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我家阿无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争辩,小可却看不下去,少不得要为我家阿无辩一辩——

“这位小弟弟,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用怕,说清楚便是。你爹娘担心你,怕你出事;我也是担心我夫人,不忍我夫人受委屈。大家都没有恶意。”

这样的态度,有几人会给他难堪呢?

街头的闹剧很快解决,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散,夫妻带着幼童悻悻而走,张行简也牵着沈青梧的手,对周围人抱歉笑一笑,带着她离开人群。

他步履悠缓,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行简。

从始至终,那些人没发现他看不见。

而他的风采……是否昔日他与西狄人谈判时,也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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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人少处,他放开她手腕,惭愧道:“方才得罪了。唐突阿无,情非得已。”

沈青梧低头看自己手腕。

她轻轻揉着自己手腕,手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她偏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看不见,如何带的路?”

张行简:“听声音。我听你离开,又听他们争吵,便估计阿无被赖上了。我一介瞎子,自然要多多记路,才能让阿无不辛苦些。”

只是这次试探,除了试探出这位娘子没认出她父母,还试出了更多有趣的东西。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

沈青梧问:“刚才走了多少步?”

张行简眨眨眼:“三百一十二步。”

沈青梧沉默,他竟然真的在计数。

张行简说:“如今我们应该在……在先前那个卖玩具的阿婆摊位前,是不是?”

不必沈青梧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阿婆的吆喝声。

张行简保持微笑。

他走向那玩具摊。

沈青梧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却也懒得问。

她停在原地没有走,沉浸在方才的麻烦中,愤愤不平地想着回头要如何泄愤,她要去追上那对讨厌的夫妻,给他们饭里喂巴豆,让他们吃吃苦头。

沈青梧想清楚后,便要离开,张行简的唤声让她惊一下:“阿无。”

她抬头,一只老鹰纸鸢到了她眼皮下,鹰眼威风凛凛地睥睨她,翅膀下彩带微扬,飘向她眼睛。

沈青梧本能向后一躲,看到那老鹰纸鸢后,是张行简温润清秀的面孔。

他浅笑:“好啦,不要生气了,送你风筝好不好?只是我眼睛不便,不能陪阿无散心。”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可惜他并不知道她此时是怎样凶狠冷冽的眼神。她不接风筝,他只塞入她怀中,转述那阿婆的话,教她如何放纸鸢。

他最后收口,抱歉笑:“阿无自然会放风筝,是我多嘴,让阿无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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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中,二人面朝对方,静然而立。

沈青梧终于伸手,缓缓接过他的风筝。

她心跳快得厉害,手指擦过风筝上的竹架,低垂的视野看到他依然肿着的手腕。

沈青梧淡漠问:“你不说我吗?”

张行简:“说你什么?”

沈青梧想到若是博容在,就应该批评她救小孩的方式不对,掉头就走的方式不对,如何如何不妥……

沈青梧道:“说我……”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张行简替她补充:“说你不会保护自己?”

沈青梧愣一下,接受了这个说法。

张行简笑一笑:“没关系,我不是在吗?只是阿无不擅长的地方,我恰恰擅长罢了。阿无想如何做,都可以。阿无自己开心就好。”

……原来从天上坠下来的月亮,是这个样子啊。

为什么不变得低劣,自厌,幽怨,浑身污点呢?

沈青梧掉过头,自己走路。

冬日暖风徐徐,吹拂沈青梧颊面,她抱紧怀中的风筝。

有这么一瞬,她不想去报复那对让她不开心的夫妻了。她觉得放过那对夫妻也不错,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欠谁。

沈青梧:“我不会放风筝。”

他一怔,没说话。

沈青梧抱着风筝走在前头,这条路是先前走过的,她一心是风筝,分明又忘记了身后那眼睛不便的郎君。但是张行简始终没打扰她,自己走得磕磕绊绊时,听到沈青梧突然说:

“等你哪日好了,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张行简一顿。

他刚想回话,沈青梧就说:“你要撞到……”

她话没说完,他就撞上了树,趔趄退后两步,树叶扑簌簌落他一身。

沈青梧噗嗤笑出声。

张行简莞尔。

他说:“其实我也不会放风筝。”

沈青梧:“笨。”

他听到沈青梧声音轻快些:“改日一起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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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是一场对敌,一场厮杀。

表面多么风平浪静,只因无人去主动掀起战局,彼此都对彼此存着十二万分的怀疑。

次日,沈青梧独自去镇上抓药,继续去叮嘱那新熬的药,要如何如何限制住张行简,不能让张行简恢复自如。

而在她离开后,张行简撑着竹杖,将借住的这家民舍前前后后、认认真真走了一遍。

他确实眼睛不便,因此失去了很多先机。但是这么多天下来,熟悉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做得再慢,也做完了。

张行简从灶房后一颗古树的土坑中,挖到了一张弓。

弓弦完好,崭新无比,弦上血迹早已清洗干净,却无损这是一张足以杀人的好弓。

张行简手指缓缓摸过弓弦,想到了长林等卫士救自己那日,暗处射来的箭,长林嘶声与对方谈判,对方却不肯现身。

张行简闭目,微微笑。

原来救他的人,和想杀他的人,是同一人。

这个叫“阿无”的娘子,应该根本不是什么村女。她既不能认出她父母的声音,也能在瞬间救下一个小孩的性命……她身形修长动作凌厉,若是他视力无损,他应该可以看到一双寒潭一般没有感情的眼睛。

她应当是死士,或者杀手。

孔业派这样角色到他身边,不干脆利索地杀了他,却与他玩什么游戏呢?

张行简蹙眉思考,想到那女子的处处怪异,那女子处处的熟悉……孔业难道让那女子,一直在模仿另一个人?

张行简心中瞬间浮起一丝怒意,以及猝不及防的焦虑。

孔业难道查沈青梧了?孔业难道以为他对沈青梧有什么情谊,足以用沈青梧来动摇他的心,足以让他栽到?

沈青梧是益州博容麾下最厉害的女将军,孔业当然不可能调动沈青梧来对付他,何况沈青梧此时应该在益州,不应该在此地。那与张行简日夜同行的女杀手,自然是一个赝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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