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54)

作者:再枯荣 阅读记录

很说不清,她一半是想这样亮眼的青春真是美好,一半又想这样的青春终会消逝,人终会成为麻钝的人。

所以她那笑,像是对死亡感到满足又惆怅的意味,“你在姨妈那边吃过晚饭才回的?”

月贞端正地福身,“去给姨妈请安,姨妈留吃饭,没敢辞。”

当着鹤年在这里,琴太太不好讽刺霜太太,也就没纠缠在这话上。也因为那团怀孕的疑云先前没有戳破,此刻疑云散了,更无须说穿。

以至气氛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只问了些月贞娘家好不好的话,月贞也避重就轻地回:“家里在盖房子,成日灰扑扑的。我娘叫我问太太好。”

琴太太点点头,又笑问鹤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鹤年搁下茶点头,“我才回来,无事可做,姨妈上回说叫岫哥和崇儿读书的事,只交给我吧,我横竖一时半刻也是闲着。”

琴太太端正了身子,“这倒好,省得外头去找人,家里头有个陌生的男人进进出出的,总有些不放心。”

月贞疑心这话也是在点她,低着脸恭顺地笑了两下。琴太太压根没瞧她,盯着鹤年凝重了几分神色,“你往后常到这边来,正好劝劝你二哥。他不听我的劝,还是成日不分应酬不应酬的吃酒,人愈发瘦了。”

鹤年答应着便辞出去,独留月贞陪着琴太太说话。人去后,琴太太窝在黄昏里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一句:“往后行动说话可要留心。”

前无因后无果,月贞也不好空自辩白,只谨慎地点点头。

一时没话可说,四只空洞洞的眼睛向对面的窗户外望去,天色越来越暗,霜露也越来越重,眼可见的天即要冬了。月贞又回到这里来,前头的一个月如同幻梦,那梦做得太快乐,此刻又坐在这里只觉那身无挂碍的快乐很不真实。

真实的,是这偌大的院墙里,老老少少的女人的未来就如同四季轮转,皆是定了型的。所以她想到鹤年那份毫不新奇的关于未来的打算,觉得只是一场已提前预知到无人归来的等待。

作者有话说:

月贞: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啥推车?

鹤年:出去!…回来,咱们推一个。

第71章 花有恨(一)

有的等待却可以是有结果的, 譬如玉朴归家,惠歌的亲事, 月贞的荣耀, 都在年尾年头接二连三到来。

一桩接一桩的大喜事,为这皑皑白雪的世界挂满红绸子,映得人人脸上皆是喜悦的红光。但那红光底下, 还是雪浸得森白的皮肤,喜只喜在表面上。

这年冬天玉朴又还乡过年,这是少有的稀奇事, 去年也回,今年也回, 忽然挂念起家里似的。稀奇得霜太太那股子高兴里也含着不安。不过这不安于她已是习以为常了,她在丈夫跟前一向如此。

今年玉朴来得急走得也急, 年关前几日归家, 一进二月就要走,也没带什么宠妾, 是自己独身回来。

霜太太在屋里一壁替他打点行李, 一壁劝他多在家歇两日, “这大冷天的赶着来去,真是折腾人,不如在家多住些日子,等三月里再走。”

这劝里说完全没有私情是不大可能,却是多出于一位太太的责任。他不在家时她是时时挂念, 在家她又不自在,实在不知他是在不在家好。

她自己也很矛盾, 躬着肥腰在帐前检点一些细碎的东西。他使用的茶盅, 修面的剃刀, 身上佩戴的香袋玉佩……

玉朴明知她这矛盾,从不拆穿。不过他心里多少是受用的,眼看着一个女人为他熬残了青春,多少有些得意。只是还是希望这“残”是晓风残月的残,凄怨得美丽。而不是残根剩饭的残,叫人全无胃口。

他在榻上抿着茶,胳膊斜斜地歪在枕上去,“长留不了,朝廷里还有事,拢共就只准了这些假。要不是为了鹤年的事情,我原本也不打算折腾这一趟。”

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无事不还乡”。霜太太吩咐赵妈将铺上那堆零碎东西包起来,打发了下人出去,走到榻上来坐。

“也是该为鹤年打算打算,他回家来就在教导他两个侄子读书,没事情可做。我原是想着叫他跟他大哥一起学着料理生意,往后分几项生意上的事情给他办。照理说也该如此,可又怕缁宣心里头有些什么。老爷是知道的,这几年都是缁宣在忙活这些事,铺子里的人都只看他的脸色,眼下兀突突要鹤年插手进去,难保他心里不会有些什么念头。那孩子一向有些心重。”

玉朴不尽认同,笑了笑,“那孩子不是心重,是有些肚量小难容人。随他去吧,等以后年纪再大些,自然心就慢慢宽起来了。生意上的事情往后等虔哥大了,我送他回来学着办。眼下我不要鹤年去料理生意上的事,我另有一份打算。”

听见这话,霜太太就暗有些不高兴,虔哥果然是要分她的家财。可论理该如此,她更不能当着玉朴的面抱怨什么,只问:“老爷对鹤年是什么打算?”

“你不知道,秋天的时候郭巡抚走到杭州来,见过鹤年几回,对他颇有些欣赏之意,略略对寥大人透了些意思。那寥大人便写信上京给我,意思是郭隶家中有一独女还未定下人家,与鹤年正配。”

霜太太惊了一惊,“老爷是想与六部的大人结亲?这郭大人是工部有头有脸的官,怎么会有这个意思?”

玉朴一个指端一圈一圈地抹着盅口,笑意露着丝轻蔑,“还不是看上了咱们家的银子。你以为官做得越大就越有钱?那是想的事,实则哪有那么些会经营的人?那郭隶看着是朝廷里有头脸的人物,可上上下下,哪处不要打点?就是收些孝敬,也是这边手拿来那边手递出去,家中又没有能替他生财之人,不过死守着一些田地。这两年朝廷又有意思要限官爵人家置办田产,他更是没个生财之计了。”

“原来是想借咱们家的买卖生财,他倒也会打算。”霜太太不见有几分惊喜,暗里瘪了下嘴,“他家那位小姐呢?”

“他十一月里回京,我上门拜访过,见过他家那位小姐。相貌嚜寻常,倒是能诗会画,略有几分才情,还算得上一位闺秀小姐。”

一听相貌平常,霜太太更有些不喜欢,她自认为他的儿子是千里挑一的人才,要配个千里挑一的美人才好。

更要紧的是,这郭大人位高权重,独女自然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这千金小姐与巧兰那等小官家的千金小姐又不一样,小官自然是看玉朴这大官的脸色,可玉朴在郭隶的权势面前也是无足轻重,岂不换了她做婆婆的还要顾着儿媳妇的脸色?

玉朴不在家,霜太太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心里才不要受这种委屈。再则,这小姐一旦骄纵惯起来,哪里会体贴男人?她宝贝似的儿子,反倒要去服侍个女人不成?

不成,一定不成!她壮起胆子,难得驳了玉朴一回,“依我看,未必恰当。这些过于娇惯的小姐在咱们这样人多事杂的人家,未必过得惯。”

言讫便小心翼翼睇玉朴的脸色。那厢玉朴果然把神色凝重了几分,“你不过妇人之见,不懂里头的道理。上年因为唐姨娘的事,那萧内官已与我有了些过节,虽未发难,难保没有个下绊子的时候。假若我同郭隶做了亲家,就是司礼监也得给六部面子,他哪里敢为难我?在朝廷做官,一向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眼下郭隶愿意给我做这棵大树,我何不趁势靠一靠?”

“再则,鹤年做了郭隶的女婿,过几考个功名出来,郭隶哪里会亏待他?少不得替他在吏部疏通疏通,就能谋个好官职,我在朝廷里也算有了个人帮衬,也不是单打独斗,无援无助了。”

说得霜太太渐渐低下头去,玉朴斜睨着她,有些气她目光短浅,“你要他留在家做生意,为商做贾,到底不是上路人,银子再多也是被人瞧不起,还是做官是正经。你在这里舍不得他,岂不是耽误了他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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