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06)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孙福禄急急送来紫貂大氅,被她丢在雪地中。

次鸢撑着伞,跟随在她左右,她踩着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宫墙宫墙,漫漫无望,长街横纵,风来风往。

冷风吹起她的衣摆,将纸伞吹得摇晃,落雪因此乱次飞舞,积雪亦是纷纷上扬。她探出手,没有任何防护,就那么探入风雪之中。烈风带着雪粒擦过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次狐。”她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她?”

伞沿压低,伞身微颤,伞面积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积雪之中。

次鸢颤声回应:“回禀公主,次狐姐姐还没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时,次狐失踪,至今未能寻回,或许已经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缓缓前行。

海晏河清殿宫门前,两盏灯笼挂在檐下,灯影摇曳,暖黄的光线铺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门洞开,稍有褪色的大红门槛拦住积雪。

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张湍。”她微微倾身向前,身旁灯笼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肤已经冻得发红。“你想做什么?”

? 第80章

长街静寂,风也止息。

袖摆垂坠,灯火明辉。

张湍背向檐下烛,面朝袖间灯,冰雪覆眉睫,压低双眼。只一张拟雪苍白的脸,点上细碎红梅的霜,病态难解,犹然清艳。

她探出手,指腹轻压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仅此一颗,划过眼睑,如泪滚落。

她提起灯笼,贴近他的脸庞,重复再问:“你想做什么?”

“湍,双亲故去,恳求公主,开恩降旨,赐湍还乡,居丧守孝,以尽人伦。”

字字句句,声颤瑟瑟。

泣血椎心,悲恸欲绝。

一行清泪覆盖雪痕,缓缓滑下。她抬指点去,泪水温热转瞬即消,霎时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未至解惑时,又一滴泪浸过她的指尖。

“求公主开恩。”

他俯身叩求,额首紧贴彻骨冰雪,青丝散开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纤尘不染的玉锦绣鞋,唯有淡淡风雪,遗有浅痕。

拘囿宫闱,风木含悲,安能释怀。

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她记得,张湍父母亲族早已逃离孟川,杳无音讯。此前派去找寻捉拿的将士,在她回宫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张湍,父母死讯,你从何得知?”

“族中亲眷,传书报丧。”

有生有死,死者落葬,生者报丧。

她倏忽忆起,沈越尚在朝中时,授她诗文: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①

常听人读诗,而今方觉心有戚戚。她垂眼看着伏地长叩不起的张湍,寒风冰雪,钻心刺骨,恐不及心中哀恸十之一二。数日之前,她因父皇病情牵肠挂肚,今日,她因往事揭露罔知所措,撇下病中父皇,漠然离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②

父皇久病缠绵,时日无几,不知何时便会与她幽明永隔。来日她会否如同张湍此刻,长恨难平。

而母亲。

皇后虽常不在宫中,她仍能唤一声母后。如今往事揭开,难堪至极。而后宫中从无人提及的,她的亲生母亲,她甚至不知姓甚名谁、是生是死。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③

她的来处,又在何处?

“张湍。”

她蹲下身,灯笼放在雪地上,环臂抱膝,静静看着张湍。

张湍闻声,尤然悲矣。他缓缓直起身,风骤归也,灌满衣袍。

她看到他衣襟飘摇,风雪直入胸膛。

她看到黯淡烛火下,半隐半现的心口上,浅浅凸起的字痕。是她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早已镌刻在他心头,除非血肉枯朽成灰,将永伴在他左右。她将手掌探近,掌心熨上字痕。冷暖交织,最终寒不是寒、暖不是暖。

“你想回去?”

她问。

“求公主成全。”

他求。

“好。”

她缓缓站起身,从次鸢手中接过纸伞。

纸伞倾斜,为他遮去风雪。

“我放你回去。”

张湍叩首谢恩,起身与她擦肩。双膝冰冷僵硬,步伐不稳带倒一旁灯笼。灯烛倾倒,触雪而熄。他浑然不知,仍向前踉跄行去。

她转身追看,檐下灯盏却照不见行入深巷的背影。

只有一袭黑影,融入风雪长夜。

张湍知来处,今向归途去。可今日向归途,来日向何处?

“张湍。”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远处。她不知张湍是否因她呼唤停步,她弃了伞,走向檐下。

余下字句,还未宣之于口,便已隐入风中。

——会回来吗?

倘若再不归来,便不归来罢。施舍也好,怜悯也好,她可以放他离开。

只此一次。

崔兰央仍在宫内等她,见她披风戴雪,急忙捧来手炉,握住她的双手贴上,为她取暖。白双槐与庄宝兴守在一旁,坐立难安。他们此前从未踏足宫闱,此刻置身金碧辉煌宫殿之内,无所适从。

“小白,跟着次雀去趟内狱,倘若无念小和尚在那儿,把人带?????回来。谁敢阻拦,杀无赦。”炉火暖暖,她脸上浮出微笑:“阿宝,张湍现在离宫,宫门已经落锁,带着我的令牌给他开门,将他平安送去孟川后再回来。另外,回来前——代我在他父母坟前上柱香吧。”

次鸢送上令牌与一件玄狐皮氅。

白双槐多问一句:“人不在内狱怎么办?”

“倘若不在,就去消业井,无论是生是死,哪怕只剩把灰,也要将人带回来。”

二人得令,一同离去,自殿门前分道。

庄宝兴揣着玄狐皮氅前追不远,便见张湍形单影只,跌跌跄跄向宫外去。庄宝兴较赵令僖回得早,刚回时就见张湍衣衫单薄守在门前,问过宫婢,才知自公主离宫之后,张湍就在门前等着,少食少水,日夜少眠,直等到公主回来。追问缘由,只有猜测,无人知晓详情。

张湍受冻许久,行动迟缓仍固执前行。玄狐皮氅披上身后,怔了阵子,他才自温暖中醒神,发觉已有人追在左右。

并非赵令僖。

刚刚,在海晏河清殿前长街,他走开不远,就仿佛听到她在喊他。可当他回身望去时,却只见她缓缓走进檐下灯光之中。

他只以为是幻听。

自她离宫后,他常常幻听。

时常以为她在唤他名字,可每每找寻,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庄宝兴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愣神,遂解释说:“公主派我护送张大人出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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