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17)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如今两载春秋去,又是一年荔枝红。

右手微蜷的指头次第伸展,再细细数过,仍是半载有余,张湍未归。

或许,他已趁机远逃,再不回来。

荔肉被她拨弄着,在盏内来回翻滚。

报信侍卫飞奔而来,得许入苑,气喘吁吁,热汗涔涔,疾声禀道:“启禀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谁?”

银签停住,琴声渐缓渐歇。

侍卫吞口唾沫,回答:“是张湍张大人,属下在前跑得快,张大人在后跟着,一会儿就到。”

瑶琴止音,薛岸按住琴弦,望向池畔风亭,看着赵令僖自迷惘中醒来,顷刻间惊喜欲狂,投袂而起。

银签丢落,撞上金盏,响声清脆。

苑中人声嘈嘈,私语不休。

她兀自向苑外去,疾行两步,复提裙奔跑。苑中众人自觉让开道路,目光追其背影而去,见霓裳如云,青丝如瀑,随步飘摇。

人群后,琴案前,薛岸脸上笑意渐消。他垂眼看着琴弦,片刻后起身缓步亭下,两指捏起盏中那颗荔枝,静静盯了许久。蓦然间,他指下发力,汁水溅出,再被他攥进掌心,甜香汁液透出指缝。不久后,他摊开手掌。掌心荔肉已经碎烂如泥,却拥着颗世所罕见的黑珍珠。

水花扬起,黑珍珠被弃入池中,再无人问津。

合浦池水无声漫延,顺着苑墙下的通路流向苑外,铺开一带浅浅溪流。溪畔拔起座水榭连廊,素雅幽静,甚至墙内欢笑都被压下。

张湍逐渐靠近,缥缈的繁闹声渐渐入耳,步子莫名快了些。待跨上连廊,望着廊外墙后的火树银花,他又突然慢下。婢女传信心切,见他停步只说:“烦请张大人在此稍候,奴婢到苑内通传。”

他站在连廊中央,眉眼微低,目光下放,瞥见廊下浅溪。

溪水映月,随风而皱。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他晃了晃神,目光微抬,看到赵令僖身披霞彩罗衫快步跑来。纱绸蓬松,掩住身形。衣袂飘摇,犹如风推云动、霞光变换。将近时,赵令僖放缓脚步,踏着月光徐徐走近。

喧嚣隐去,耳畔只余心动之声。

她在张湍身前站定,两人足尖仅留尺寸之距。

久别重逢,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傲然如松鹤,恍若朝堂初会。

是张湍。

——却又不像。

她的目光回扫,如画笔,描过张湍眉眼鼻梁,轮廓如昔温和,但寻不见往日疏离清冷的神色。

似是因灯光昏昏,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

画笔最后描上嘴唇,停留许久。

多日凄惘历尽百转千回,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激起心潮摇漾。

她轻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与他愈发贴近。

张湍怔怔看着赵令僖愈来愈近,温热的吐息将他笼罩,甚至蒸热他的掌心。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梦中纱影红光、水声潺潺纷至沓来,好似又陷进那段迷梦,难以自拔。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头脑空空,心府荡荡。

不知不觉松了口,露出一线皓白。

垂袖无风自荡,藏在袖间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虎口纹路初时青白,直至桃红涌现亦未松展。

云遮月影,四周渐暗。

分毫之距外,赵令僖骤然顿住,时空仿佛随之凝滞。

——他没有退,也没有躲。

倘若再进一分一毫……

只需一分一毫,或可如往日殿前檀郎,云雨高唐,鱼水相欢。得朝暮欢愉,直至腻烦厌倦,弃旧迎新。只得昙花一现,难得长久。

她想要长久。

足踝微动,足跟下沉,她稳稳站定。

——或待之如薛岸阿兰,方能长久。

檀苑檀郎无数,可张湍、张舒之,天下仅此一人。

赵令僖后撤半步,与之拉开距离。脸上浮出烂漫笑容,摆摆手转过身,雍容闲雅,翛然远去。

双拳不知何时舒展,试图探出却被囚于袖间。

张湍黯然远望,直到她身影隐入夜里,听到合浦池苑乍然沸腾。

婢女行来:“稍时续宴,公主说张大人舟车劳顿,今夜好好休息,就不邀大人出席了。奴婢送大人回琅嬛斋。”

疑是心府空缺未填,张湍茫然自失,迟声应答:“有劳。”

回返琅嬛斋,梳洗换衣。听更漏点滴,时辰尚早。入书房翻书习字,甫一提笔,见墨仍未研,纸仍未铺。竟觉无所适从。索性弃笔离去,院中无一人阻拦,任他四处行走。

不知不觉,迎上带有湿气的夜风,张湍抬眼看去,是到了摄云湖。湖中光晔楼灯火通明,照得湖水粼粼。有琴声自光晔楼上传来,相隔较远,若有若无,难辨曲调。他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却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

“张大人有礼。”

张湍转身回看,是檀苑主事行至近前,身后带着几名形容姣好的男子,皆是面生。各自颔首示意后,主事带着他们向摄云湖去。

湖畔停有兰舟,几人跃上船只,长蒿入水,撑船向湖心去。

船尾水波悠悠散开,推向两岸。

张湍走得更近,直到抵达岸边方才停下。漪澜已消,水中倒影清晰,他在水底,高楼亦在水底。

琴声再来,音色清晰可辨,极为熟稔。

张湍抬头看向光晔楼顶,琴音源头是在灯火明辉间。

是他。

心中念头一起,张湍恍惚茫然。

“他”是谁?

是赵令僖,还是琴师?他竟分辨不清。湖风拂过,单薄衣衫乱序摇曳,尤显落寞。他知琴音,亦知檀郎,游思妄想浮上心头,叫他不敢再想。于是匆匆逃离,逃开那道琴音,也逃开春色欢愉。

次日丑时刚过,张湍照旧早起,整宿的辗转反侧,令他神昏意乱。凉水洗面,稍作清醒后,他潦草告知次柳自己将去内阁,等候起复诏令。

次柳应声,提灯带人启开院门。

门外,无念久侯。

“张大人。”无念单掌行礼,晨风将他衣袖檀香与荔枝甜香吹入张湍鼻息之间。

张湍颔首:“无念法师晨安,不知有何要事?”

无念自身后宫人手中取过托盘呈上,张湍目光一扫,盘中搁着一枚令牌,一叠契书,心中莫名忐忑。

“公主懿旨,张大人日后可不必留在海晏河清殿里。这是京中房契,附有仆役身契若干,另有京外良田地契,尽数赠予张大人。张大人可宽心,这宅子位置距宫城不远,不会耽搁上下朝的时辰。还有这枚腰牌,佩之可自由出入内廷,一同赐予大人。”

一席话撂出,张湍猝不及防,许久方才明白话中含义。

莫名,他开口道:“昨夜……”

他想起昨夜兰舟划过湖面,扩开层层水波。

那水波仿佛无论如何也散不尽,最终闯入他心中,更难平息。

无念回答:“公主疲劳一宿,刚刚歇下。睡前交代了,张大人想何时离去都可,不必辞行。”

作者有话说:

阿僖理想中的未来:以后可以天天找张大人饮酒设宴寻欢作乐

放一下阿僖身边男性重要程度参照(现阶段):

T0:皇帝;

T1:太子(初始版)、七哥(初始版)以及其他未提及的不太重要的兄弟(初始版);

T2:陆亭(求娶前版)、薛岸(当前版)、无念(当前版)以及其他未提及姓名的玩伴群演;

T3:服务期限未满的檀郎;

T4:入职培训前及入职培训中的檀郎;

T5:其他无关紧要的官员、百姓等,如王焕、林胤、解悬等;

T6:服务期限满的男宠,如晏别枝;

T7:死人;

T8: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如陆亭(求娶后版)、太子(当前版)、七哥(当前版)

? 第87章

离宫时,张湍寸缕未带。

次柳张罗收拾衣冠用物,结束时才惊觉人去楼空,就连公主所赐契书令牌,也被张湍留在书房。困囿宫闱乃是屈辱,如今得释,算不得什么好事,是以不辞而别?????。至于其他因由,张湍走得匆忙,无暇细思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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