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21)
次杏两眼一亮,急急行礼问道:“解少卿有礼。奴婢次杏,两年前在宫中当差,受过次狐姑姑照拂,听张大人说她失踪过一阵子,如今怎样了?”
曾有两名宫人协助张湍出逃,引赵令僖大发雷霆,搅得京城不得安宁,解悬对此记忆犹新。张湍倒是大胆,竟敢将这两人带回京城,还留在自家院中。
“次狐女官已经回到海晏河清殿,前些时日刚刚生产,得一女儿,靖肃公主对其母女甚是优待,用度就算与后宫妃嫔相比,恐怕也毫不逊色。”解悬说完,不由提醒张湍:“靖肃公主曾下诏通缉他们,长期留他们两人在京中,恐招祸事。”
次杏得知次狐产女惊喜万分,又听解悬担忧,抢先笑说:“能登我家大人的门,都信得过,解少卿不必担心。”
解悬看这婢女抢话的模样,全然不像是赵令僖手下婢女。
张湍却问:“是次狐女官有孕生产?”
“正是。”解悬看他困惑模样,不由哑然失笑,反问一句:“你以为是谁?”
“他定以为是公主。”次杏窃笑,见张湍目光扫来,随口道:“我去催陈泉备酒备菜。”说罢提裙跑开。
“舒之兄——”
“无绾此来有何要事?”张湍猜出解悬意图,索性先发制人,并邀其往树下闲桌旁落座。
解悬微怔,坐下后捋捋思绪,在脑海里将正事拎出,肃声问道:“此事多有冒昧,还望舒之海涵。我想知道,伯父伯母因何亡故?是否与太子有关?”
双亲亡故是他心头之痛,张湍从未料想,赴京赶考前的送别,会是他与父母今生最后一面。默然良久后,他低声回道:“是湍不孝,有辱门楣,致使先考先妣病故。”
“与太子无关?”
“与太子——”
话音戛然而止,坦然与从容顷刻间荡然无存。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出宫那日太子所说“孑然一身”是何用意。
父母病故,绝非偶然。
早在他拟疏之前,就已祸及双亲。
次杏前来掌灯奉茶,轻声笑语:“茶点奉上,酒菜稍候。不知解少卿口味,陈泉就做了张大人的家乡菜,邀解少卿尝尝。”
张湍霍然起身,衣袖带翻茶盏,茶水在桌上漫开。
次杏不知就里,惊慌失措,匆忙扯下腰间系帕擦拭桌面。
“舒之,你要做什么?”解悬看出端倪,示意次杏先行退开。见张湍不答,解悬继续说道:“你想扳倒太子,为父母报仇?不如再等几日,今日我已将玉宫纵火案的案卷递给靖肃公主。公主留内?????子在宫中,提点我来问你双亲之事。”
“她让你来的?她知道?”
“想是一清二楚。”解悬沉声,“皇上对她偏宠至极,她要寻太子麻烦,大可不必经此周折。但她却舍近求远找我查案,此事绝不简单。恐怕过不了几日,你就能大仇得报。”
张湍哑声道:“不会。皇上不会废太子。”
“怎么不会?玉宫失火,南陵王意外含冤尚且遭受重罚。太子作为幕后元凶,蓄意操纵,又是公主亲自揭露,皇上怎会坐视不理?”
“我回京时见过皇上,当时就已奏请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张湍摇头,“想必你已猜出当日皇上命你协查案件的元凶,我将此案详情及原南贪墨案情一同呈上,案卷及相关证据送入刑部。可迄今为止,朝中没有半点动静。”
“都是太子?”
张湍苦笑:“如今你还觉得刺杀靖肃公主,是高义之士所为吗?”
他们曾因此争吵,那是解悬初次见张湍大动肝火,后又因“公道”二字争辩,最终不欢而散。解悬蓦然想起十日前,他被传召进宫,近旁张湍听到公主口谕,神情忽变。当时他急于进宫搭救妻子,只匆匆扫过一眼,依稀落寞消沉的模样。
如今回想,那神情,太不寻常。
“舒之,你如实讲说。”解悬盯着对方双眼,“你与她朝夕相处许久,可是生了私情?”
张湍片刻错愕后,略带恼意道:“休得胡言!”
“没有?”
张湍凝眉不语。
“当真没有?”
“解无绾!”张湍拂袖,“今日你来,是为何事?可还记得?”
“难怪我说她死不足惜,你竟勃然大怒。”解悬端茶上前,“以茶代酒,我今日向你赔个不是。你说得都对,都对。”
“你还胡闹?”
“没有没有。”解悬摇首,“你说得对,我作为大理寺少卿兼任刑部侍郎,不该不信公法而妄以血洗血。”
张湍顺了气,去接茶盏。
解悬随即又道:“更不该在你面前诋毁公主。是我的错。”
“你——”张湍刚要发怒,见解悬撤手,茶盏将倾,急忙稳住茶盏,余下的话便暂且咽回腹中。
“该问的已问过,没成想还有意外收获。”解悬戏谑道,“你这院子空空荡荡,瞧着也不像有什么好酒好菜。我就不多留了。”说罢拱了拱手,溜之大吉。
次杏端菜匆匆赶来,急声问着:“怎么走了?”
张湍瞥向院门,冷声道:“不必理他。”
“那菜还添吗?”
张湍轻叹,柔和了嗓音道:“叫陈泉出来吃饭吧,别忙活了。”
月下松柏,院中小桌,三人同坐。见张湍心事重重,陈泉与次杏面面相觑,互相递了眼色,默默埋头吃饭。待晚饭散场,次杏收拾盘盏时,才发觉张湍眼前粥饭分毫未动。
次日清晨,张湍早早候在王焕家门前。
“你住的地方到我这儿来,要绕不远的路,也不套个马车。”王焕带张湍上马车,“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文渊阁再说?”
“事关国体,学生有疑,还望老师解惑。”
“是弹劾太子的事?”
“老师知道?”
“你的折子皇上让我看过,文采不错。”王焕撩开车帘叮嘱车夫,“路上颠簸,行得慢些。”随后放下帘子回身坐好,继续说:“皇上压着此事,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太子师承沈阁老,聪敏善学,志比宗祖。每每履职监国,治政有策,任人有方,从善如流。依我来看,能担大任。易储兹事体大,皇上龙体欠安,一旦生变,朝局动荡,百姓亦难安定。你这次,很不应该。”
“请恕学生直言。图一时安定,则一世难安。”
“在你殿前授官那日,我就告诉过你,天塌不下来。何况那些案卷我也审过,太子无非是失察之过。难道你就要因此折腾个大乱子,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吗?”
授官那日,张湍因皇室荒唐而怅惘,王焕劝他说,天塌不下来。时至今日,太子无仁无德,纵容贪墨、谋害手足,王焕亦劝他,天塌不下来。
可他寒窗苦读、科举入仕,为的不仅仅是“天塌不下来”。
既知王焕态度,张湍不再多辩,垂首低声:“学生明白。不知老师可曾用过早饭?”
“尚未。”
“托老师的福,学生已领到俸禄。”张湍恭敬道,“今日学生想请老师吃碗热汤面,不知可否?”
王焕慈蔼笑应,吩咐车夫改道。
此后数日,朝野风平浪静。
至六月二十五,海晏河清殿设满月宴,邀各宫各苑童稚欢聚。
请帖送进东宫就被赵令律压下,不准赵子谌前往。
宫婢悄声议论此事,被隔墙背书的赵子谌听去,心中稍加合计,便偷偷跑到库房,精挑细选出条璎珞——赤金项圈纹有缠枝芍药,坠翡翠碧玉长命锁,锁面嵌着红珊瑚并蒂莲花。他将璎珞挂在脖间,用衣襟压盖遮掩,避开东宫众人,自行跑去海晏河清殿。
宴席设在取醉园中,赵令僖窝在躺椅上,商云衣与归荑各自怀抱女儿坐在近旁,一同悠闲看着各宫各苑孩童在花间嬉戏。
赵子谌欢喜跑来,婢女追在身后,来不及提前通禀,人已到赵令僖面前。
“咦?怎么有两个妹妹。”赵子谌取下项上璎珞,看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孩,左右为难道:“可我只准备了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