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36)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已到了门前,不好叫人回去,便将人放进屋来。樊云生见过礼后便说:“老师受伤了?学生帮老师擦药。”

“次杏叫你来的?”他微微笑起,在桌边坐下,由着樊云生为自己清理伤口。

“瞒不过老师。”谎话被拆穿,樊云生面红耳赤低下头,见张湍没有怪罪,忙将疗伤用品摆开。

右手掌心朝天,平摊在桌面,食指指腹血肉模糊。碎瓷嵌在伤口中时间不短,被绽开的血肉咬住。樊云生拿起宝镊,小心翼翼捏住他的食指,仔细分辨后道:“老师且忍忍。”随即深深呼吸,镊尖慢慢拨开伤口两侧血肉,谨慎搜寻深埋内里的碎瓷。

宝镊每动分毫,疼痛都是刺骨椎心。

痛疼愈狠,神思愈是清明。

赵令僖醉语问,是谁给他的胆量。

他原有惑,如今越发清晰。

宫变那夜,他与赵令僖同饮鸩酒,可禁军将他自海晏河清殿带回后不久,他就从昏睡中醒来。那时他就明白,那不是鸩酒,而是金蝉脱壳的把戏,她对着他演了场戏,然后扬长而去。

他以为,她早远遁海角天涯,天地辽阔,此生无望再见。

他以为,光阴消磨,心弦自鸣有绝时,相思情深比纸薄。

可她偏偏未远离。

可他偏偏难忘记。

本想将弦杀事平,送她安稳离京。但城门前,遥见马上背影——

久别,是生离死别之别,

重逢,是恍若隔世之逢。

心如鼓,思如潮。

他,反悔了。

痛觉席卷全身,樊云生终于将血肉中的瓷片夹出,慌忙擦去血涌,铺上药粉,用层层纱布缠裹。

樊云生长舒口气,抹去额间密汗,抬头见张湍神色如常,不免疑惑在心:“老师不疼吗?”

“疼。”他收回手。

“可老师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习惯了。”他低声喃喃,“何况是她。”

樊云生仍然不解,但见他起身要走,便不再追问,随之起身,作礼离去。

到正厅时,天光散尽,星明月隐。

茶续过不知几盏,孟文椒才将张湍等来。解悬见他换了衣裳,率先迎上前去,怪怨道:“首辅好大的架子,可叫我等了又等,你家的粗茶都灌了满肚。我那儿收了新茶,回头给你匀上几两,也好待客。”

“无绾,”张湍叫停解悬,“我与孟小姐有事相商。”

解悬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过,抬手拍拍张湍肩膀:“明日我将新茶带去给你。”一声短叹,迟迟远去。

厅中侍者散开,孟文椒随行侍女犹豫再三,刚要退下,却被张湍拦住:“瓜田李下。孟小姐身家清白,不能与湍独处于室,以免污了名声。”

“下去。”孟文椒凝眉屏退侍女,随即展开圣旨,声调庄严:“这道圣旨,是我所求,应誓而来。”

张湍凝眉苦思,未得结果。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孟文椒字句分明,“‘微臣张湍,与孟小姐素有婚约。孟小姐才德具备,湍一介庸人,自知高攀。承蒙孟小姐不弃,湍千恩万谢不足以报之。今日斗胆请公主作见证,湍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孟小姐为妻。①’君身清正,不畏强权,言犹在耳。妾虽身薄,愿同患难,所立誓约,不敢妄改。”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

“虽曾婚嫁,但为权宜之计,不更籍、不入牒。”孟文椒手捧圣旨,双手递出:“倘君心未改,矢志未移,妾静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张湍垂眼看向圣旨。孟文椒及笄后,便与他定下婚约,本该早早完婚,却因他功名未就,婚期推延。倘无靖肃公主横加干涉,金榜题名之后,就该合卺成婚。

倘无赵令僖,今日,他便该欣然接旨,成全父母生前所愿。

指尖撕裂之痛,裂入心府。

他后退两步,躬身长拜:“蒙孟小姐垂青,湍羞愧难当。昔日誓约,皆出肺腑。今日毁诺失信,背盟败约,亦出肺腑。不求谅解,一应罪责,湍愿领之。”

孟文椒茫然失措:“为何?”

“湍实非良人,早年狂言无忌,虚误小姐光阴,”张湍去接圣旨,“今已无地自容,无颜面对小姐。明日朝会,湍自向皇上呈禀,求皇上收回成命,绝不连累小姐。”

孟文椒握紧圣旨,不肯撒手,再次追问:“为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府誓约,这些年来,文椒一日不敢忘。”孟文椒不解,“为何?莫非厌我嫌我?可文椒与皇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是湍,心有苟且。”

是他,心有苟且,背信弃义。

作者有话说:

①剧情回顾一哈,在第18章 。

? 第96章

话已至此,何须再刨根问底。

弦外音、未尽意,皆在耳边。心无郁愤,不生怨怼,此时此刻,孟文椒莫名觉得如释重负,浑身松快。圣旨轻轻放下,孟文椒端庄对礼,将往事瓜葛一并扫去,言辞疏远,温声作别。

张湍揖别,长久不起,至人影无踪,方缓缓直身。

云散月明光如水,潺潺淌落,照此陌路。

张湍转身将灯烛吹熄。偌大府苑,唯内宅主院尚有光亮。惯得清闲的仆役侍者手忙脚乱,正为主院贵客沐浴梳洗准备。

赵令僖静卧在床,她本就没醉,不过诓一诓张湍。此时双眼微睁,望着窗外微光铺上帷帐,手中缓缓拨着珠串。数至百四珠时,约已明了。她用弓弦绞杀赵令律,到底留下隐患,想是解悬查到蛛丝马迹,透与张湍。掠她回院,应是张湍自作主张,赵令彻尚未起疑,否则京中断不会如此平静。

再三推敲,愈发笃定,于是起身向屋外去。

开门见门外坐着名婢女,点盏油灯,正专心刺绣。

次杏听到声响,急忙掐灭灯焰,放下绣绷针线:“奴婢知罪,不该门前亮灯搅扰公主安睡。”

“次杏。”赵令僖拎起绣绷,映着月光细看,赤红底布上落着几只斑斓彩蝶。

次杏哆嗦着跪地叩头,她与成泉躲逃离京两年有余,却不想公主竟还能认得出她。

“本宫不想忘记的,至死都不会忘。本宫不想记得的,片刻都不得烦扰本宫。”赵令僖仿佛看透次杏所想,“你与陈泉,背叛忤逆,如今倒是逍遥。”

“奴婢不敢,请公主恕罪。”

赵令僖放下绣绷,俯身将次杏扶起,面带微笑:“本宫训不得你,也打不得你,你找了个好靠山。如今我还得央求着你,劳驾备池热汤,我也好祛?????祛汗、醒醒酒。”

“公主折煞奴婢。”次杏慌忙再跪,“奴婢记得公主酒后需得沐浴梳洗,热汤已经备妥,请公主随奴婢移驾浴斋。”

浴斋距主院不远,自院侧西门出,经条长廊,绕过一方莲池便至。次杏快步在前,次第将廊中灯盏点亮。待到浴斋,淡淡水雾扑面,携来阵阵荔枝香。

“听闻张湍如今已是首辅。”赵令僖笑说,“却连灯都舍不得多点几盏,看来赵令彻登基后,朝中群臣日子不大好过。还是说张湍逢迎媚主,故意露出这种寒酸做派?”

次杏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是因为……因为为官薪俸到底有限,大人不愿委屈公主,所以各处减去开支,以供公主花销。”

浴斋内水气氤氲,热息缭绕。次杏小心伺候她褪下衣衫,入池沐浴。水温恰好,掩住夜寒,涤尽疲乏。听到次杏回答,蓦然发笑,颇为嘲弄地抚动水波。

率队逼宫,劫掠软禁,说是报复她信,若说不愿委屈——手掌猛然扫过池面,激起层层水花。

——属实可笑。

“公主对大人有些误解。”次杏再解释说,“大人将公主迎回府中,除奴婢与成泉外,再无他人知晓。”

言语诚恳,仿佛情真意切。她转眼看去,满是讥讽。于赵令彻而言,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张湍既知她尚在人世,不仅未向宫中禀明,反而私下软禁,倘若传扬出去,招来帝王猜忌,断不会有好下场。他自然要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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