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47)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所有行李准备妥当,她换上云涧新裁的粗布衣,布巾包髻,荆钗簪发。

白双槐驱来马车:“娘子,是先回昙州吗?”

“先去舒家。”

舒家院门前的石狮经秋雨刷洗,看着愈发精神。门童见到赵令僖下车,初时不敢认,回忆许久才不大确定地问了句,而后喜不自禁将人请入院中。

过正厅入后院,院中没有亭台楼阁,没有泉石花木,只有片空地。

空地上零星散落着稻秆谷粒,初来时她见舒家宅子占地辽阔,以为后院是园林景观,未料到竟是片晒谷场。门童引她来此等候,想是张湍近日都在此间忙碌。预料中事,她与他虽不同症,沈越却给了同方。

不过这空空荡荡的晒谷场,遮掩形容要困难不少。

“娘子久等。”

久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楞在原地。

张湍。

不是此前伪装的腔调,是他原有的嗓音。

此间无泉,却有泉落青石;此间无风,却有风动珠帘。

她按下无律的心跳,按下浮动的呼吸,缓缓转身,轻轻抬眼。

阳光在她身后,将温暖铺在她后背,将影子铺在张湍身上。身躯无法阻拦的光,尽照张湍脸庞。和煦暖光为眉眼添笔温和,将神态梳作柔顺,将疏离清高点点化去,冰雪成春溪,淌过疮痍大地。

她开始思索,在记忆中搜寻张湍的模样。

她记得三四年前,殿前初会,也记得雪落长街,凄然伏跪。

可更记得冰雪夜,湖上风。前所未有的困倦疲乏压得她无法喘息,她伏在琴案,半开半合的眼睛,被寒风吹得愈发酸涩,他直直坐在案边,居高临下地讥嘲着她这一隙的落寞。

那夜的风雪飘进她的双眼,盖住她的喉咙。

“是你。”

语调冰寒,如深井幽潭的水,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令他窒息。

窒息也令他愉悦。

“听说娘子要走,”张湍温声带笑,“不知可有荣幸,能与娘子同行?”

他知道,她定早已将他看穿。可数月来,仍愿不远不近地来往,是她于他有所求,哪怕敷衍潦草,亦不会再将他彻底拒之门外。

“同行?”轻俏的笑遮过寒风。

或许沈越言之有理,他于她有益无害,所以她尝试宽宥。可如今一见,她总想起过往的怨憎,人心如此,如何放下。

“九省百州,愿同往之;天下万民,愿同访之。”

她转身望向西落太阳,他于她有所图,一如当年陆亭。她可以将陆亭发配戍边,也能亲笔书信诏他回京成婚。如今,她也该能为来日功业,带他同行。他在她心中,不该有所不同。

眼睛被阳光灼烫,合上双眼,前方一片血红。

“好。”她说。

他不该有所不同。

她睁开双眼,歌谣与檄文在耳边乱窜。如沈越所说,她要回朝,朝中该有人为她执笔,为她与百官口舌之战。王焕已逝,沈越年迈,张湍虽无资历,可已名晓天下、官拜首辅,于她而言,是上上之选。

“张湍。”她回身看他,他被血红遮住面容:“我可以答应。但这一路上,只你一人,死生由我,你答不答应?”

张湍后退半步,长揖回说:“只我一人,死生由你。”

“一炷香后,我就启程。”

她不理会,兀自从他身边走过,快步回到车中。

一炷香后,车轮滚动,再次走上坎坷小路。

马车后,张湍背负行囊,一人一马,远远跟随。

白双槐率先觉察,探身看了许久,险些从车上跌下,稳住后急忙隔帘知会她道:“娘子,张大人在后边跟着。”

“随他。”

因要远行,便先往昙州沈府辞行。沈越穿着的衣衫料子,她觉着眼熟,好似是她忙碌数月织出的那些。酒席践行,临别前,沈越赠她书信两封,闲印一枚。

“这封信上,写着沈迎这几个月查到的缈音的消息,推测人仍在辽洋,应在昙州以西,很可能是在钧州一带。”沈越拿出另封信函又道,“这封信,却不是现在看的。我年纪不小了,不知还有多少年头能活,心里总怕看不见你还朝那日。等到那日,若我还活着,这信便不用看,若我已不在人世,再拆开来看。”

“老师寿比南山,怎会等不到那日。”她将信函推回。

“不说这些虚的。”沈越笑笑,将两封信与闲印一同递来:“活这么大岁数,虽说是当过一回逃兵,但也有些学生散在九省。在辽洋时,若无处下榻,随便扯个树皮枯叶落枚章子送去近处义学,不说多的,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是有的。等出了辽洋,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若能找到我的那些学生,将这闲印送去,或许能顶些用。”

捏着信笺,捧着闲印,心中波澜难平。

她将物件放下,望着沈越,后撤一步,仔细整理衣冠,行以大礼。

“学生拜谢老师。”

沈越满眼浊泪,从她自碧水村回来,他就看出,他这个学生已大不一样。越不一样,他越是懊悔。当初他若没有逃开,他的学生,本不该有此灾劫。

他弯下腰,将学生扶起。

“老师。”她紧紧握住沈越苍老的手掌,而后缓缓松开:“学生走了,老师保重。”

道阻路且长,会面安可知。

她将那封启期未定的信函收在怀中,再次启程。

七日后,马车驶进钧州,钧州接邻原南界。原南各州县官吏多认得她,亦认得张湍,是以进钧州后,二人皆以幕篱遮掩。以沈迎推断,缈音云游四方,进钧州后,不会再州府久留,应是继续西行,在西边两县庵堂借住。

经庄宝兴打听,钧州西边两县确有所香火鼎盛的庵堂,前两年刚刚落成,名叫静殊庵,庵中供奉观世音。据说住持本是原南人,几两年迁来钧州后,得到钧州几家大户供养,修起这作静殊庵。且西边两县,也只有这间静殊庵会接待云游僧人。

静殊庵建在桐峡县,因县中峡岸遍地桐木得名。

桐峡县地势高低错落,原本车马难行,自静殊庵名气传开,来往的香客捐出不少香火钱,慢慢拓出条小路来。白双槐驱车走过小路,看着远处山丘桐树摇摆,不由说道:“娘子,要是春上来,这里桐花全开了,指定好看。”

“可惜是看不到了。”她撩开帘子,望着远处桐树高枝,仿佛已见到来年春日盛景。

张湍策马在后:“明年春,无论身在何处,皆有美景。”

她回眼扫去:“虽为美景,各有不同,错过此间总是憾事。”稍顿片刻后,她又开口:“一生憾事太多,区区桐花,确是算不得什么。”

车轮滚滚,庵堂渐近。

未见庵堂,便得檀香入鼻,香火鼎盛,果真名不虚传。

待马车停靠稳妥,她戴上幕篱下车,留白双槐看车,带着庄宝兴入庵。张湍拴好马匹,戴好帏帽,随之入内。来往香客熙熙攘攘,庵中比丘尼各司其职,大殿之中,时不时传来铜磬厚音。

赵令僖在殿中奉香,取出些许银两与那敲磬的老尼,垂声道:“添些香油。不知贵庵可有位缈音师太?”

“阿弥陀佛,缈音师太确在此修行,施主寻她所谓何事?”

“弟子是殊菩提法师的俗家弟子,若论辈分,该称缈音师太为师叔。”

“原是居士。”老尼还礼道,“居士稍候。”说罢起身向后殿去。

张湍供完香火,抬眼望着大殿中的观音神像,稍显错愕。片刻后追至赵令僖身侧,与她低声道:“见缈音时,切勿摘下幕篱。”

赵令僖疑声:“怎么?”

张湍?????侧身抬头,示意她向观音神像看去。

她莫名其妙,稍稍拉开幕篱,抬眼望向观音像。莲座云衫,净瓶柳枝,并无异状。待目光再向上挪移,落在神像面颊时,脸色微凝。

这座观音像的面容,竟与她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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