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54)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山贼颤抖着点头,脚步虚软地向两侧摘灯笼。

望台的光骤然明亮,甚至遮过高悬明月。

她扶着栏杆,向下看去,武夫与山贼的争斗未停。忽然一支羽箭飞来,自她身畔掠过。叮当一声,有刀刃坠地,她转头看到有山贼高举右手,头颅被羽箭贯穿。

高台下,张湍双臂微垂,手中长弓的弦丝仍颤。他遥遥望向高台,数盏明灯齐照,她泰然直立,不怒自威,虽身披素衣,却经火光照耀而愈显瑰丽艳绝。

“张湍,”她平静的嗓音在黑夜中显得嘹亮,“停手。”

她抓起头颅递送向前,夜风呼啸而来,卷起乱发。

刚得空闲的山贼抬眼上看,见灯火下,她掌中,是晏别枝惊恐万状的脸。偶有滴鲜血坠下,被风卷去旁侧,最终砸在某名山贼额头。

“晏别枝,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现落草为寇,为祸四野,故而杀之以平民愤。”她的嗓音平稳,油然凛冬冻结的冰面:“其余寨中贼寇,放下武器,不予追究。”

五指张开,头颅闷声坠地,咕噜噜滚开。

“张湍,叫人收手,退到寨门外。”她只留下这句,再下楼台,有庄宝兴在侧护卫,缓步跨过寨门。

张湍沉默片刻,带众武夫成队退出寨门。而寨中贼寇,见晏别枝头颅滚地,已斗志全无,不再追击。双方近乎平和地分至寨门两侧,隔着半扇半开的木门,遥遥相望。

张湍自怀中取出手帕与她擦拭掌心,低声问她:“你想如何?”

她未答话,转身向寨门前行数步,门内众寇随之后退。

“诸位不必紧张。”她抬眼看向寨门内,“刚刚有两名女子身负重伤,后山亦有数十名女子被锁其中,请诸位将人交给我们。此事今夜就可揭过,我们也好离开。”

门内无人敢应,最终齐七拖着带伤的右腿向前,面色凝重反问:“姑娘究竟是谁?”

“无关紧要。”

“姑娘通晓兵法,又有胆略,实在不像一般人。我看得出大哥认识你,重视你。他曾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重视的女子,绝不会是寻常人。”齐七心中忐忑,“姑娘不说,我们心里始终没底。”

“五日后,”声音被风裹着送入众人耳中,“我会再来。”

张湍猛地抬头。

她又补充一句:“只我一人。”

寨中关押的女子被放还下山,寨门闭锁,赵令僖亦随众人下山。回到善堂时,已是清晨,惨白天光铺满路,一行人各自回房倒头休息。张湍端来热水,与她擦面擦手,擦去脖颈手臂的热汗血污。

手帕的热气抚平疲累,她倚着稍显破旧的棉被,合眼静静享受着久违的舒适。

热气蒸蒸,渐渐熏红脸颊,她微抬双眼,犹如酣醉般睨向身侧的张湍。他换盆热水,动作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足轻轻放在热水中。

此举已悖礼教。

可昨夜寨中,是她先起弦音,拨动情思。

微烫的水熨帖双足,缓缓纾解久行的酸痛。屋内静谧而又安逸。她转腰伏在被上,在安逸中沉沉睡去。她不愿再多想。直至梦中,温热的掌捧起脸颊,粗糙的茧磨过嘴唇,她在滚烫的遐思中惊然乍醒,心如船顶雨珠乱跳。

室内不知何时焚起香,沉静绵长,是安神香。

却难抚她心神。

她身上盖着温软的被褥,半掀褥子起身,发觉衣衫已被解去,换了套崭新的里衣。

张湍不知去了哪里。

枕边叠着套干净的袄裙,淡黄的面料,素雅柔和。不是她的衣裳,但看模样应是新的。她起身换上衣衫,披散着长发便向屋外去。

善堂楼内无人,后院传来吵闹声,还有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吵得她头疼。待走进后院,她才发觉,昨夜闯寨的武夫们,此刻正在后院和泥晒砖、锯木劈柴。一问方知,这是想在后院新起间屋子,再制几张桌椅。新屋可作学塾,善堂收留的孩子们能在这儿读书识字。

“学塾?”她四下看去,未见张湍身影。

“舒公子说要长住,想要开办义学,我们在这儿盖新屋,他去城中找大户们借学具去了。”撷春笑意盈盈捧来些细枝干柴,“托娘子的福,这些孩子们也能有识字的一天了。”

这便明了。她说五日后重回山寨,是因晏别枝死前曾说,近处几座山头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且都经过训练。倘若她能顺利将这些贼寇收入麾下,来日举事便有了最初的队伍。想来张湍是猜到这些,才会说要长住。

他离任在外,是为体察民情,终有一日要回京复职。

“娘子,外边来了些人,要见娘子。”小女孩匆匆跑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腿,抬头笑说。

“见我?”她心觉莫名,由着小女孩握住自己手指,将自己拉到门前。

善堂门前,数十名衣衫破旧、形容枯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看到她出现在门前,纷纷俯身跪地叩首:“谢喜娘子救命大恩!谢喜娘子救命大恩!”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善堂前不住徘徊。

是从寨中救出的那些女子和她们的家眷,聚集在善堂门前,向她叩首致谢。从前无数人在她脚边匍伏叩首谢恩,都不及今日令她心中震颤。

“听说喜娘子要在善堂办义学,我们没有钱,但是有力气。”几个稍微结实些的汉子直起身,“帮娘子盖屋铺瓦,挑泥搬砖,都不在?????话下。”

周围人附和,那些女子又道:“我们虽什么都不懂,但织布洗衣还是会的,也能来善堂帮忙。”

“你们——”她沉吟许久,本想拒绝,可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最终柔声笑道:“你们吃苦受累好些日子,养一养伤病,等精神好了再来帮忙。”

“娘子,”远处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她走上前,躬身将近处几人扶起,后边的人不愿让她受累,自行爬起身来,同时让开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搀起,那女子却刻意躲开,摇摇头说:“这事我跪着说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听,我就不说。”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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