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98)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 第75章

“送客。”

冷冷两字掷出,解悬回看向房门,见无动静,愈发心安。

“没听说你有这么大脾气,今日这是怎么了?”解悬仰靠椅背,幽幽叹息:“你在大理寺狱的邻居整日蹬脸骂你,也没见你还过半句。是我较他们好欺负些,还是回宫有了靠山?”

张湍心慌难复,忽忽不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解悬置气,是股无名忧愤凭空而起,叫他烦躁不安。

“不说话?”解悬纳罕,“靖肃公主不知体统,重则危及江山社稷,这是新科状元殿前明志所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叫我这庸臣愚人听了热血沸腾。即便被锁囚笼,受尽酷刑殴辱,新科状元宁折不弯,叫我这钻营小人闻之落泪。地方生乱事,官场尽被屠,还是这位新科状元,冒死假传圣旨,不惜担上株连九族之罪名,也要安地方百姓之生计,叫我这自私俗人无地自容。他本该前途无量,造福万民,却惨被靖肃公主扼于深宫。你若仁心善心,不肯为他以血洗血,闭眼捂耳就是,我自不会怨你怪你。可你竟要助纣为虐,对舍己为人高义之士拔刀相向。我这粗鄙野人,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你倒冲我横眉竖目起来。你对得起殿前那位新科状元吗!”

听其历数过往种种,张湍有所动容。

可当其推崇以血洗血,尊幕后贼子为高义之士,张湍不由忿然作色

“解悬,”张湍含怒向前,“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室内骤静。

等到张湍怒意渐平,解悬带着几分傲气道:“书香门第,两榜进士,未及而立已官拜大理寺少卿。决狱断刑数年,清积案、翻旧案、洗冤案、破悬案,三法司内无人能比。我记得自己是谁,只怕有人已不记得自己是谁。”

“身为大理寺少卿,司掌刑狱,却藐视律例,妄以血洗血。”张湍冷声质问,“自身不正,而决狱断刑,如何叫人信服?”

“藐视律例?”解悬霍然起身,逼近张湍,烈焰蕴于双眼:“你来教我,赵令僖所作所为,适于何律何例?由谁决断?由谁问刑?”

张湍毫无犹豫:“纵然其祸泱泱,罄竹难书,亦该绳之以公法,杀之以朱笔。而非以武乱法,诉以阴谋诡计。”

一声嗤笑回荡屋内,继而笑声漫开。

“我曾有一神交挚友,去岁本该与你名列同榜,今日却渺无音讯。”解悬讪笑,“只因生得俊秀,先遭纨绔欺凌,又被反咬一口送入牢狱。我认识他便是狱中。一张血状送来,因我忙于查案,只与他通书信若干,应许他定还他清白。可当我得闲去查,他已没了踪迹,只知曾有宫中女官前来提见。后托薛岸打听,才知道是那纨绔在靖肃公主面前夸耀,害他被押入宫,至今生死未卜。而那纨绔,纵是我拿出他欺男霸女的铁证,却因有人袒护,至今仍在逍遥。”

“他是——”

“他是谁又有何相干?京中此类卑劣恶徒何止他一人?甚至今日,你还在为此类恶人义正辞严。”解悬自嘲笑道,“我那位神交挚友,同我通的最后一封信上,还天真以为我真能还他一个公道。如今想想,委实可笑。”

张湍痛心:“若人人都因噎废食,长此以往,世间哪里还有公道可寻?”

“律法条例于王公贵戚眼中,形同虚设。”解悬冷笑,“仅能用来规训平民百姓的东西,算什么公道。”

张湍匪夷所思:“你不信公道?”

“不信。”

“普天之下,任谁都可不信公道,唯你不能!”

“凭什么?”

“因你就是公道。”张湍苦心劝说,“今有积弊而不争之,养痈遗患贻害无穷。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但秉公理、守本心,终能得见乾坤清明。”

解悬避开他的目光:“一纸空谈谁不能?”稍作停顿,忽又玩味笑道:“若她身死,我就试上一试。”

“无绾——”

“不必再说。”解悬退至一旁,“东西已然送到,你的公主受了委屈,你身陷囹圄也要千方百计替她泄愤,与我不相干。从今往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狱中交情止于今日,想要状告悉听尊便。告辞。”

解悬拱手一礼,转身离去,不作丝毫停留。

张湍气闷,郁结心头,只觉头脑昏昏。次柳见他面色苍白,当即要呼御医诊脉。

“不必劳烦,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他拦下次柳,犹疑再三,低声垂询:“薛子湄薛公子,今日可在殿中?”

次柳回道:“薛公子昨夜留宿殿中,应当尚未离去。”

“烦劳女官问一问薛公子,可有闲暇与湍一叙。”

次柳应下,便往椅桐馆请薛岸。赵令僖醉心曲谱,摆摆手便放了人,由着薛岸去往琅嬛斋。薛岸知晓解悬刚刚离去,稍加揣测,约么猜出张湍用意,刚一会面便开门见山,将解悬故友之事和盘托出。

“人确实进过海晏河清殿,但我未曾见过。年年入宫美人不计其数,能够留下侍奉的却少之又少。”

张湍听出话外之意,面露尴尬,啜一口茶后再问:“薛公子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陈年旧事,记不大清,好似是姓屈。”薛岸叹息道,“如若次燕还活着,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可惜。”

张湍喃喃道出一个名字:“屈昭明?”

薛岸奇道:“你见过他?”

倘若真是屈昭明,何止见过。

张湍胸口憋闷,抬手按在心口。火自心中焚,顷刻遍及全身,肺腑如灼如蜇,引得胃中翻涌。一股腥气直逼喉头,片刻后,丝丝鲜血漫出牙关。

薛岸觉出异状,轻声询问:“张状元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他不敢开口,只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公主那厢还等着呢。”

目送薛岸离去后,他摸出方帕,呕出一口血来,再仔细将唇角擦拭干净。

眉眼之间悲色难解。他与屈昭明,不止见过,还曾朝夕相对。檀苑之中,除却主事太监与待选檀郎外,另有数名教习,屈昭明便是其中之一。檀苑教习,常以己身为范,授众阴阳调和之法。他自今日方知,缘何身在檀苑之时,屈昭明极尽戏侮于他。

往日羞辱尽浮眼前,他颤颤起身,步履摇晃,最终倒在门前。

赵令僖得信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处罚了琅嬛斋宫人。

御医战战兢兢回禀因由:“张大人是郁结难纾,服食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心病还须心药医。”

“药先煎着,等他醒了,本宫亲自医他心病。”她信心满满,继而吩咐次鸢:“去问问薛岸、解悬,将他们与张湍交谈内容一字不落都记下来。”

薛岸闻言,亲自前来回话。

一番询问探查后,屈昭明与檀苑主事一同被传召至琅嬛斋。两人跪在庭院中央,心中忐忑,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情,暗自揣度。她只睨一眼,两人纷纷伏身,额首贴地,檀苑主事更是不等询问便急匆匆坦白。

自张湍被关入檀苑,只最早时有过自裁之举,后来忽然心平气和,不再有过激行径。苑内檀郎与之交谈,也是温和有礼。屈昭明作为教习传授课业,知他是新科状元,本就嫉妒,又见他不争不闹,更是愤恨,屡屡当众为难羞辱他。

檀苑主事将?????屈昭明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屈昭明初时惊恐万分,待主事说完,已然恢复平静。

“非妒也。”屈昭明直起身,正视赵令僖道:“是恨也。”

她心觉好奇:“只恨他?”

“何止。我恨他求死之心不坚,恨尔荒□□人,更恨天理不存、公法不公。”屈昭明缓缓站起,仰天长笑:“杀我,以祭天下夭亡的公道。”

薛岸蓦然发笑:“却愁意下如何?”

“陈腔滥调,没点新鲜玩意儿。”她兴致缺缺,“将人送去大理寺少卿家里,就说是本宫赏他的小官。不必来谢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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