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20)

作者:青草糕 阅读记录

那时才是她行动的时候。

不多时,膳房便送来了午膳。

奚旷故意问桑湄:“味道如何?”

多年的教养让桑湄保持了小口进食的习惯,但夹食速度却飞快,腮帮子一动一动,倒显出几分生机来。

“很好。”她说,虽然比不上御厨的手艺,但是她空腹了那么多天,吃什么味道都好。

奚旷不饿,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她看。

——他从没见过她吃这么快的时候。

在他印象里,她养尊处优,进食总是慢条斯理。虽未与她同桌而食过,但他也见过她吃点心的模样。

午后晒太阳,她卧在竹榻上,腰间搭一条薄巾,手边放一张竹几,秋穗会端着小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糕点,供公主配茶吃。

她总是会先对着摆盘看上许久,点评一下它的外观,而后拈起一块在鼻尖嗅嗅,才会送到嘴边轻咬一口。喜欢的,会将一碟都吃完,不喜欢的,就吃完那一块,剩下的……剩下的赏给奚旷。

没错,这时候的奚旷,已经是能够自由出入内院的奚旷了。

自从那一天带着公主去林子看了蓝仙儿以后,他和公主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职务也由轮岗看守公主府正门,改成了夜间值守后厨院门——“据说”是后厨遭了贼,而后厨离内院近,需要有专人看守。

不过,天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敢撬公主府的锁呢。

从此以后,奚旷的日常就变成了睡觉,用饭,上值,以及,给公主请安。

他是满府上下,唯一一个需要给公主请安的人。

理由是先前放进了野猫,公主要好好治他的规矩。

但公主、秋穗、乃至于在内院听差的其他侍女,都知道奚旷其实并没有在被治规矩。

府中日月无聊,公主不是叫他过来讲些民间故事解闷,就是自己搭了根鱼竿钓池中锦鲤,让他负责收竿进网,最后再放回池中。

有一日,撷阳郡开庙会,公主放了其他侍女出府去玩耍,连秋穗都打发了出去。完了自觉寂寞,又将奚旷喊了进来。

内院里点了明灯,公主穿着素色的大袖夏衫,鬓边缀一串琉璃花,笑盈盈地望着他。

“虞侍卫。”她柔柔地唤他,“坐。”

奚旷没坐,只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来公主府,也四月有余,现在还想着要走吗?”

奚旷没想到她看竟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犹豫之间,又听她笑了笑:“你若实在要走,本宫也不会强留你。心若不在,留着人也无用,你说是吗?”

“公主……于卑职有恩。”他抿了抿唇,“公主在撷阳郡多久,卑职就会守着公主多久。”

她脸上有失落之色一闪即逝,随即端起手边的杯盏饮了一口:“做人不必如此诚实。有时候说点好听话,哄哄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能哄她什么?哄她自己愿意和她一起回建康吗?

可他不愿。

风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味道,他嗅了嗅,当察觉这味道是从何而来时,不由变了脸色:“公主,您……饮酒?”

她还在孝期,怎可饮酒?

“撷阳春,百闻不如一尝,确实滋味甚美。”她冲他挑眉,“虞侍卫也想来一杯吗——哦,忘了,你大约尝得够多了。”

奚旷:“这酒是谁给公主的?这分明——”

“本宫让秋穗去买的,就去的你的老东家。怎么,下次这个差事交给你,让你去吃点回扣,如何?”

奚旷不想再说话了。

“你逛过撷阳的庙会吗?”

奚旷摇头。

“真无趣。”公主隔空点了点他,叹气,“遥想本宫在建康的时候,那庙会盛景,至今难忘。”

奚旷终于脑子活络了一回:“公主想出去看庙会?”

公主不语。

“秋穗姑娘她们都出去了,公主其实也可以出去……若是怕人认出,戴个帷帽即可。”

“你连本宫喝酒都要管,怎么这会儿倒怂恿本宫出去逛庙会了?”她又斟了一杯,晃了晃酒杯道,“本宫在内院喝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若是出去,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帷帽翻了,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身为清鸾公主,自当为天下表率,却在生母孝期外出游玩,属实不该。

眼见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已空,她下了椅还要再去取,奚旷终于忍不住拦下她,道:“卑职有个办法,让公主不必出府,也能看到庙会。”

她笑起来,搭住他的手臂,道:“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他果然没有骗她。公主府有座小阁楼,是公主的私库和藏书之所。他扛着梯子上了二楼,把绳索拴在屋檐角,对她说:“卑职先上去,好在上面把公主拉上去。”

公主靠在二楼的栏杆处,仰望着檐角,揶揄道:“本宫还以为你会飞檐走壁,可以靠轻功直接带本宫上去呢。”

奚旷默了默:“那都是书生杜撰出来骗人的。”就算是侍卫长,也没见他会飞檐走壁。

他攀着梯子,拽住绳索翻上了屋顶,而后又将绳索抛下去,对她说:“公主,您将绳子系在腰间,防止摔下去,等爬到梯子尽头时,伸出手,卑职拉您上来。”

公主似乎对于这种事感到十分新奇,也没有与他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事情,将绳子牢牢栓好后,便攀着梯子,一节一节地朝他靠近。

他伏在屋檐上,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朝下方伸下去。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夜风吹过,吹得梯子晃了晃,吓得她握紧了梯子两边不敢动。

“别怕。”他安慰她,“公主,把手交给卑职。”

她抬起头,夜风吹得她发丝有些凌乱,明明只有月光,可他不知为何,却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有水光粼粼。

她朝他伸出手,袖子沿着胳膊滑下,露出白皙纤瘦的一截玉臂。

他握住她的手,微凉,柔软,他一个用力,便把她拽了上来。

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屋檐上,还好屋檐斜度有限,不至于滚下去,但他身下满是硌人的瓦片,也着实不轻松。

“虞侍卫。”她趴在他的身上,垂头看着他,“这里好高,本宫害怕。”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水珠:“卑职在,公主不必害怕。”

至于吗?怕得要哭了。

他轻轻坐起来,拥着她的后腰,检查了一下她腰上的绳子,确认绳结牢固后,便牵着她,绕到屋檐的另一面。

公主府外不种高木,因此一眼便能看到远处亮如白昼、花花绿绿的灯市,以及街头巷尾、来去穿梭的人群。

公主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不抓着,她就会掉下去一样。

“你为什么以前不去看灯市?”她问。

“灯市人多,卑职杀过人,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可你又没有被贴过通缉令,他们其实都不认识你。”

“卑职会心虚。”

“你还会心虚?”她犹带着鼻音,闷闷地笑起来,“你明明胆子那么大。”

奚旷:“公主胆子比卑职更大。”

“本宫知道,你觉得本宫不守妇道,亦不守孝道,之所以愿意为本宫办事,无非就是为了报恩。”他官帽下漏了一缕头发下来,她就绕着他那缕头发把玩。

“卑职绝无此意。”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本宫?”她问,“撒谎的人,才不敢看本宫。”

他只好看向她。

她的眼珠很黑,此刻倒映着远处的灯火,愈发显得亮晶晶。

睫毛上还沾着被他揉碎的水珠,她轻轻颤了一下,说:“那在你眼里,本宫是个怎样的人?”

他张了张口,有热意从脚底缓慢升起,逐渐爬遍他的全身。

“公主……是个孤独的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会?本宫是公主,多少人想往本宫身边凑,还没机会凑呢。这公主府上下几十人,建康还有更多,本宫怎的就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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