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13)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溶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粘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上工。要迟了。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别打腿,俩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那还是打腿吧,汉奸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二汉奸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

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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