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2)

扶桑说:记得了。

头发真深,阿妈说,真是一头好头发--一天要用我半两梳头油。

扶桑说:阿妈你早去歇息。阿妈说:哭什么?

没有没有,扶桑摇头,就是饿。

阿妈说:你不饿。饿了尿不出;才听你尿那么长一泡。

扶桑想向阿妈要好些的檀香点点,阿白送客的声音岔了她的神。

阿妈说:要好好做了,你这女仔,二十岁了。别的女仔二十岁早做出金招牌了。你还做不出,我下月要卖掉你了。给打过鞭子,又涂过油,扶桑慢慢顺着黑乌乌的走廊走。那头是个饭厅,灯色金黄。她走到第三个门身上就松快起来,鞭伤凉下去了。进了饭厅门,里头有张大桌,团圆地摆了十六把椅子。桌面上东西都收净了,这处那处粘着鱼刺和菜叶。瓦盆里搁了小猪脑壳那么大而肥硕的鱼头。鱼头给白水煮过,嘴唇上还有深红色的血。

扶桑想阿妈刚说的要卖她不知真假。阿妈舍得这么大的鱼头给她吃。她摆摆手拱开盆子沿下的一些蟑螂,坐下来,从裙子下面拿出两个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

扶桑把鱼头拆散,一片片举进嘴里去。阿妈在走廊里喊:扶桑你有客了。

她答应着阿妈,从掖下抽出巾子,擦擦鼻尖上吃出的细汗。又听阿妈喊:扶桑你吃到耳朵眼里去了,我喊你你听不见?

扶桑起身,更响地回应阿妈,一边扯扯拽拽坐得长短不齐的裙子往自己屋走。

慌张和欢喜让她步子不匀,有些蹦跳。一个月时间,她就等这么个人,等来了,她不该又慌又喜吗?

回到自己的笼格里,扶桑吓一跳,以为撞错了门。这里头戳了四支红蜡烛,上好的檀香在屋里绕成网、织成幕,熏得她眼睛也细了。

蜡烛火舌扭动,整个屋子的金红空间也跟着不稳了。扶桑想,阿妈也是欢喜她的,舍得这么好的香烛。

她对镜子看看,两颊的火。她用梳子把两鬓抿齐,很响地掼下梳子,抓起花插上。扶桑的头一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头不敢回。癞痢?跛腿?独眼?兔嘴?她笑起来,随那门吱吱吱地给推开。

很静的一个人进来了。

扶桑是从镜中看见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

他连笑都没有。他就那样半个人在门内看扶桑从凳子上升起,眼睛不懂得和不相信地瞪着。

扶桑在心里把他比量一下,他大约不比她矮多少,身量齐她耳朵,但他脸的轮廓和比例仍属于儿童,因而他显得比他本身要矮小得多。

扶桑不知这男童许多次藏在树影和墙影中看她。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奇异的东西。他常常蔽在暗影中,边观看她边咬着拇指;她的每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使他咬疼自己。扶桑不知道他用一面小圆镜将她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观赏过。他从小就学会用那面镜子把广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拢为他瞬间的拥有和私藏。

在扶桑眼里,他只是一个男性儿童,和阿白的那些小嫖客没大区别的小白鬼。她还是打定主意好好伺候他。她脱掉足足吃进十斤丝线的大袄。这袄妓馆只有一件,给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里斯,男孩说。克里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里斯吧。他把嗓音压得低而粗壮,做成绝非生手的样子。扶桑半蹲一下,说: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问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说了请坐,饮茶,先生是否过夜之类。她一共会讲二十个英文词。

克里斯的眼睛惊奇地睁着,去打量这屋的陈设。

檀香的烟弯曲缭绕,使这屋的陈陋显得合理,恰如其分。

扶桑从门缝里接过一壶新烧的茶,还有一盘染成血色的西瓜子。这是规矩。酒很少有,酒之后常是殴打、行凶,然后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女人。

一张桌上盖着桌布,西侧两把竹椅上面有绣枕,破绽的角上露出灰色棉絮。对面是个竹床,上面悬一顶粉红帐子,折皱的地方不再粉红,被焚香的烟熏成灰黄色。墙也漆成粉红色,也给烟熏得不鲜了。克里斯藏不住他眼里的好奇。十二岁男童那带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声让这男童把目光调转过来,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时头偏着,耳坠有了痒痛似的躲闪、抖颤。她转脸对克里斯笑,茶就这样斟到了盅子外面。银灰的烟把她变得幽远。

扶桑自己坐下来,提一下裙子,两只红色溜尖的小脚一只架在另一只上。

克里斯的眼睛马上跟到那两只若有若无的脚上。一切关于这只脚的谣传都在他眼前被证实了。真的有如此残颓而俏丽的东西!

他坐下来,惊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头给茶的苦涩扎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样看着她。

扶桑又问他是否过夜,一边拧开衬衣的领口盘纽。克里斯说不过夜。他看那半旧绸衬衣给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块肌肤,他从没见过这样柔细温暖的肌肤。她的手还在往下解纽扣,却忽然不动了,看着他挨了茶烫,一抽舌头。她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气。克里斯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动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她每次一口气,半透明的绸衣就变动一回光影。这样的光色大大夸张了里面肉体的形状和动作。他看呆了。她这时佝下颈子,倾斜了茶盅,用嘴唇轻沾一下茶面。然后她一手拭着沾温的嘴唇,一手将盅子递回。她微微一笑。

克里斯再次确定,他从未见过这样一系列女性动作。他看呆了。他不懂这些动作何处藏有诱惑:如此新鲜、异样的诱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过去剪一茬尚未烧出花来的蜡烛芯。然后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却走到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当一个十二岁男童那样对他笑。或说十二岁一个男童也值她这一笑,这样心实实地等待。

克里斯不动。她在离他半尺的对面,行了他这么大的方便,他却不动。他感到她的手伸过来,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两团圆熟的奶翘首以待。他却不能动。

扶桑只好把她学来的最淫荡的字句对他说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绞扭,不时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

克里斯觉得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义。那嘴唇是被一颗最蒙昧的心灵所启合,因此所有的音节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东西,成了一种人类语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着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样,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软。

她其实并不比他高许多,那成熟的气息使她显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时,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够着了她的脸。之后她微笑着抽开身,走到梳妆台前拆下耳坠,手镯,项圈,发簪。每一样廉价的饰品都在克里斯眼里呈出古典的繁琐,都呈出东方的晦涩。黑发终于一泻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样难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扫平她身边的褥垫。

克里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时此地的重大角色。整个污糟糟的楼亭都是这竹床蠕动、摇曳的声响。他看清了扶桑的脚。两只红鞋被剥落,然后是半透明的浅红袜子。袜子有两处细小的破洞。

扶桑把脚徐缓搁在床沿上。

这哪里是人类的足?克里斯想。他走近它们。这是一种在退化和进化之间的肢体。这是种似是而非的肢体。他不知不觉跪在床边,手伸去触碰它们,它们看去更像是鱼类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伤的生命根梢。这哪里是脚?他手指轻极,恐怕它们会溶化殆尽。

扶桑已将头发理好,一身就绪地看着他。

他这当口忽然一笑。一个男童自认为探得谜底的笑。门口阿妈喊:先生,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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