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25)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脱了上衣,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屁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唱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气氛中那根弦绷得要断了。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肉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腰里拔出一支洞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交到扶桑手里,说:吹吹看。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洞箫插进面纱下部。她身子一浪,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吹苏武牧羊。扶桑就吹起苏武牧羊来。音调像一根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身子都

像扶桑那样浪起来,连那边涨满酒的身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水里,让水无休止地、痒酥酥地钻过手缝。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唇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脱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么?这些黄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吹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黄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黄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中国婊子!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吹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交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吹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满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折磨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渣水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嚎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弄中国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中国狗婊子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

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毛狗婊子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黄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床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交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忘淡这种鸟兽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强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黄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吹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拣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

克里斯没有将文章读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箫声。满屋子指手画脚的人逐一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失常,他的雾般的瞳孔。直到长兄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里斯听见屋里的人笑起来,他不感兴趣地也跟着笑笑。就在克里斯坐在长兄屋里,听人们讲中国男人和女人坏话时,你正从小炭炉上拎下茶炊。你略斜过脸,将茶斟进盅子。你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但你却不是为了他而把这套动作舞蹈起来。你为的是一双不在场的浅蓝眼睛,那双缺灵活的孩子的眼睛,斟着茶,斟着茶,你感到颈上的汗毛轻轻摇伏,这便是你知觉这双孩子的眼睛从不可知之处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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