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30)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式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她跪着,用无尽的宽恕和柔顺梳理这黑色的绞索般的长发。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义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

从长发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进盆中。扶桑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绾在手上,绞干......

克里斯感到太阳已在那刀刃上熄去。迈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从容不迫对比下显得荒谬,无来由。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

大勇此时又说:你还没走?不是弄清楚了吗?黄女人也长一样的玩艺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们那些小报上讲的都是蠢话,说在白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到黄女人这里会走错门......你没走错门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着撩掉脸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纽一转,他正面朝着克里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里斯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扶桑为躲他突如其来的转身而侧坐一边。

大勇一把捉住她随意绾在耳边的发髻,眼睛因不适应他背后的昏暗而微笑斜视。毛发上的水把地毯湿一大摊,像漏进了急雨。

克里斯后悔他错过了拿刀的机会,现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着克里斯笑:你中意她?

克里斯不知怎样答刀才不会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随时准备扑过去。

你放开她。克里斯说,我想看着你立刻下地狱。谁不想?大勇说。

你想用钱把她赎出去?过一会大勇又说。......是的。

好。大勇点着头。我早知道你和到我们这里找便宜的小白鬼们不一样。你赎她出去做什么,跟她去教堂结婚?为什么不?克里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气。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黄面孔、黑面孔结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别的州。

哦。大勇掂量着刀和扶桑以及克里斯的话。他依然笑眯眯,松开扶桑的头发,随即他用拇指拭着刀的锋利,表情和拇指的动作都极其狎呢。他一看紧张困惑的少年,将刀递给扶桑,递的手势既多情又信赖。

他说:你看,她每天手里都有刀。说着转向扶桑:你知怎么用刀,用不着这个小刺客,对吧?来,用给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对克里斯说:她手艺很好的。

克里斯紧捏着两个拳头,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处,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稳地落在大勇脸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问:刀快吧。扶桑说: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稳健地绕过那只圆大的喉节。那脖子绷得

吓人的粗,上面搏动起血管。

克里斯看着那刀白白锋利着,在一个个完美的下刀处走去走回。它顺畅地移动,一次次辜负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转向他,像是要将刀交到他手里。她却只是在那化妆盒边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头发,像是才记起他还没走,投给他家常的温暖眼光。

大勇发出一声浑长的鼻息。他睡着了。最后的余晖照在他遗失在唇外的门齿上。

克里斯从疲惫不堪的骑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种超出情理的和谐出现了。这回把他也牵扯进去。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中出来了这片连他也不想去毁的和谐。因为这和谐也包括他。

克里斯不知怎么已到了楼下。正要出门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现的荒诞梦境并未中断,它始终在延续。包括那正吃面条的守门人:面条无头绪,乱糟糟地从嘴里抽进去。也包括门外的世界:所有的赌场、烟馆和妓馆在扭动呢喃......

多年后,大约是在四十岁左右,克里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楼的感觉。一切又被重新回忆起来,甚至那些被许多次回忆忽略掉的细节。那个跪着的扶桑,穿柔软随身的绸衫,什么颜色他已不记得,有时他想象它就是肉体的本色。她实质上是裸露的。他只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形象。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四十多岁的克里斯认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这姿态完全变了意味。它使那个跪着的形象美丽起来。就那样,她在那个充满敌意的异国城市给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种远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时的他却不懂扶桑心里的那片自由。他不懂连同他自己都在干涉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样懊恼。多年后的克里斯遗憾极了,微微摇着已有了两个灰白鬓角的头。他清晰记得他当时带着那样的懊恼走出门。懊恼渐渐强化成憎恨。他憎恨这个使固有的一切伦理乱成一团的唐人区,所有这些潜越大洋,无声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来的男人女人。那时才不满十五岁的他对付不了那样巨大的困惑。他看着那些矮小的黄面孔在暮色中怆惶地忙碌。他们之间的亲和仇,他们彼此的真正关系永远不是表面上的;每个人与每个人都似乎有一层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这份理解在少年克里斯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几乎失去。中年的克里斯想着当时的自己怎样在街上走。绝望地看着每一景物,憎恨着他所见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种善恶准则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溃。他希望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毁了这奇形怪状的东方楼阁,毁了所有奇形怪状的辫子和脚,毁掉一切费解的晦涩。

中年的克里斯一阵寒噤: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祈望的这场毁灭也包括扶桑。

难道在那一瞬间他恨过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里斯将目光垂降到自己内心。是的,他恨过。

开始见到火光时人们没有慌:这个城里不时总有某处着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没有防火设备。此地没什么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来,匆匆地抢夺财富,然后又匆匆离去。人们或劫或杀,完事后一把火把罪迹烧干净。人们照常坐在剧院里看戏,外面人的嚎叫被戏台上的嚎叫盖没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装的小娘子。这些洋人常常来,越看越不能相信这么个俊美小娘儿是男孩装扮。外面起大火时小娘JLIN上场,那双无骨般的兰花指白白地从袖子里伸出,小腰细细地扭,台下一片唿哨掌声,有条粗大的喉咙嚎道:我的小可爱呀!

火烧了半个街口人们才拿它当真了。

克里斯正欲回家,却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有难听极了的嚎叫。克里斯问一个白人谁和谁冲突起来了。

白人将手里半个酒瓶扔向一个生果档,说:你从月亮上来的吗?早就开始了!一帮杂种被中国佬脱掉裤子扔到海里去了!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没逮着那几个中国佬,......白天有几百个狗娘养的在渔港库房里开大会,到天黑一下出来几千个杂种!杂种们一想,我怎么给解雇了,不就是中国佬来了吗?......

借火光克里斯忽然认出,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钱,领他逛了天下的那个青年。

没等克里斯躲开他,两个中国女人跑来,用很小的鞋在青年头脸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虽打不伤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竞令他一时不知怎样招架。

克里斯穿过马路,丢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东南西北来。

一个由白人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号:中国人必须走!他们嚷着要砸唐人街,让中国佬再无藏鸦片、藏奴隶的角落。这群人冲锋一阵,悟过来唐人街在背后,又像个疯牛群一样尘土飞扬地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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