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34)

并且,所有对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触摸他的胸脯,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顺着胸摸到那腰带上五根俊美的飞镖。

她说:用这个。大勇说:别动。大勇也同时顿悟:这些飞镖只是他身上永远的首饰。

他从来不知怎样用它们。多年前他打死一个人,发现尸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来归了自己。他始终没有机会来学用它们,因为每次交锋中还未来得及用它们,对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为从来没人见他露这绝招,人们才把这绝招传得越来越神,说他如何眼到飞镖到,镖尖上的毒是从几种蛇身上采来。他不知道中国人是否有心把这些谎言传到洋人那里,许多人声称亲眼见他飞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渐渐变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镖柄上,对方便崩溃或投降。这些飞镖渐渐成了他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世上一切被符号化了的东西都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说:别忘了喝我煲的汤。

他看着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家乡的河,岸上有一排等乡邮员的老少女子。女子们吃着杨梅、荔枝或杨桃,有的衣襟上别着针线。那田间有一个是他妻子。他手里的刀垂下来,遗憾地对扶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杀了。扶桑从来没见他这样重地讲话。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朝一个什么地方轻轻摇头:还没一个女人让我疼她疼得想杀她。没一个女人配我去杀。

他起身,丢开扶桑,手将刀抛起接住。他回忆不起刚才跑上楼时心里破破碎碎的想什么。他的确想杀那些撕烂扶桑的白鬼们,但他最想杀的还是扶桑。他一贯认为男人只杀自己顶爱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疼爱她。

几天前有人从家里带了口信,说他的妻子跟船出海来寻他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母亲不准人告诉他实话,怕他不寄钱回家,怕他永不还乡,怕他欠更多血债。母亲过了世,人们才敢把实话带给他。妻子已在这同一块陆地上寻了他几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个蹲在市场上刮鱼鳞的穷苦贤惠的渔妇冲他抬起黄脸,手在围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说:总算找到你了。这憧憬使他心里出现了股酸胀。

扶桑见他将刀收进靴筒,便从床上慢慢起身。她心里也是酸胀的,因为她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他几乎像老板杀老板娘那样,要了她的命。她想,原来自己和他的珠宝、狗、鸟竟是略许不同的。

他心事不轻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颗鱼头,一面从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东走一阵突然又调转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从咬开的骨缝吸出脑髓,一股清淡的腥气。大勇往她身上用了这么大一颗心,扶桑完全没想到。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是的,是雾很稠的一夜。这些你都没记错。没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进马车时,雾从车篷的破洞涌进来。你记的是对的:你的确没有叫喊。

事情已过很久了,警方已放弃对这场暴乱中的个人制裁了。你还在想:他们都是谁。

你当时不仅没有叫喊,你柔顺得如同无形无状的雾。你只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们像是在拿你报复着什么。可报复什么呢?

你那时在想与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雾一样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渐渐不再尖利,不再让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弥合、完整。

你渐渐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和天天发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区别。你分不出出卖肉体和轮奸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甚至,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出卖,因为你只是接受男人们,那样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时享受,在给予的同时索取。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

这就再次使我置疑:扶桑你或许是从很远古的年代来的。

出卖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概念。人们认为你在出卖,而并不认为我周围这些女人在出卖。我的时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这么多的女人暗暗为自己定了价格:车子、房产,多少万的年收入。好了,成交。这种出卖的概念被成功偷换了,变成婚嫁。这些女人每个晚上出卖给一个男人,她们的肉体货物一样聋哑,无动于衷。这份出卖为她换来无忧虑的三餐、几柜子衣服和首饰。不止这一种出卖,有人卖自己给权势,有人卖给名望。有人可以卖自己给一个城市户口或美国绿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卖?

难道我没有出卖?多少次的不甘愿中,我在男性的身体下躺得像一堆货?

那么究竟什么是强奸与出卖?

能把这所有概念混淆或许是幸运的。扶桑,你别这样看我,我没有哭。

我和你一样记不清了:多少个躯体压下来。你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雾包容无论多嶙峋的礁石,无论多汹涌的海浪。你知道血从你的嘴唇、胸脯和下体流出,但疼痛没了,你知道你将弥合成先前的整体,像雾的弥合那样无痕迹。

你只是揪下或咬下那些人身上的纽扣。你做这事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根本没想到事后有人请你去法庭、去辨认一些有嫌疑的面孔。你搜集这几十颗纽扣是为你自己,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触的追忆。

让我告诉你实话:你不怕强奸。我刚刚明白这一点。

你没有恐惧,对于强奸的恐惧主要来源它的概念。

在那个天灰灰的凌晨,当警察的马队远远赶来时,你收整起遍体鳞伤的自己,拾起那些纽扣,如同在雾升腾后的海滩上拾一枚枚死去或活着的贝。这么多天过去,你蓦然记起那吻。那是马车上事情变态的一瞬。开始没什么两样,但在那个肉体倾向你时,出现一个停顿。接着整个动作缓慢了。你感觉他两只手掌落在你颊边,手掌细腻冰冷,拂开你一脸的头发。

这时他吻了你。一副嘴唇扣在你的嘴上,动也不动,就那样扣住你。

你挣开了。这个吻不协调的出现使你不适,似乎一下乱了你对整个事体的准备和期待。你不知该怎样来对付这副嘴唇,它把气氛弄得荒唐、怪诞。似乎它对你是个不留情的戏弄,一个鬼魅的讥笑。

你企图挣脱这个一边吻你一边该做什么的人;被他吻同时被他占有,你缩紧了自己。无所适从中,你突然感到一股新鲜:一股你从未感觉过的屈辱。

你的力量散失了,你对男女事务的把握和驾驭失去了。你只好将两手扶在这人的身体上。你摸到一个很不同的身体。它也让你不适,它那么不同于其他躯体:傈悍、肥大、披着毛发和疤痕。你摸着的这个身体柔细、光洁。你用最后的气力咬下他外套上的纽扣。

黑暗终于淡薄下去时,有人在墙角拾起一个脏极了的人形,那人晃着它喊着它。费了很大劲克里斯发现被拾的是自己。

拾自己的是长兄。

等在家里的是去伦敦的船票。

克里斯突然一阵高兴,为这次远行所意味的惩罚和逃脱。厨娘和意大利帮工都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响亮地吹着天真得发傻的"哦苏珊娜";他和附近的男孩从前跑到海边堆沙堡--这儿戏在四五年前就从他的成长中淘汰了。他甚至替两个表妹放风筝。似乎一切顽皮和童趣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似乎过早被他丢弃的顽童天性又在另一个不适当的时期被他拾起。老气横秋的沉思默想不见了,仿佛从他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成熟(抑或早熟)不过是一场扮演,现在这个克里斯,从唐人区被长兄找回,大睡一日,那成熟的面具和伪装统统被卸去了。而恢复了孩童真面目的克里斯仍是不恰当的,好比一个长大的人某天穿起儿时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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