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37)

日子长了,这些人也不再问。实在倾慕得慌了,便托伙计塞给扶桑一朵绢花或一饼好粉,有人会给一副金耳坠或一个金戒指。都晓得这样的礼与扶桑的名望不符,所以当扶桑接受时他们这边都笑得有些惭愧。

扶桑知道他们里头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给她这份心意,她非常领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收下三只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头的人答谢,门口进来四个人,两个黄面孔男孩。全是学生模样。黄面孔女孩们都梳一根辫子,摆到身前来给两只手不停地绞或扯。

工厂经理那桌人对女孩扬扬手。

女孩也同样把手扬扬。似乎彼此间没看出对方是不同性别。

扶桑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见两只女孩的脚,像男人一样宽扁,穿着黑皮鞋,并且被架在另一条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荡,扶桑觉得真是有趣极了。她知道拯救会开辫子学校,有一百多个中国女孩成了学生。但亲眼见这些女学生,扶桑还是头回。

扶桑跟在他们后面走到学校门口。刚下课,一群女孩从教室跑出来,步子像男人那样大而稳。

扶桑略略偏斜着脸,越看越好玩。

她们跑散开,一个浅黄头发的脑袋露了出来。渐渐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实了不少,在白衬衫和灰马夹后面凸显出完成了的青春发育。他修长笔直的腿仍带有骑马人步行的松垮与不屑,没有灵巧,只有出奇的刚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时那样灰尘蒙蒙。他在十二岁就有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扶桑像个年轻的母亲那样看着眨眼间长成男子汉的儿子,脸腾起血色。

她一点都没去想:他回来了竟没来找我!他回来了--他究竟去了哪里?!

扶桑什么也没去想,一丝怨情嗔怪都没有。她就这样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完全成型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节。还有他经多次剃须的略青的面颊,这使他的脸部轮廓浓重了许多。

克里斯意识到有双眼在哪里看他,他一面和一个女学生交谈,一面举起目光来寻找。却没有看见浅红一族的扶桑,他回到原先的姿态上去,谈得更专注。

终于,他和一群女学生朝校门走来。

扶桑与克里斯有了一刹那的对视,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谈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过去。他是必须经由她而出校门的,扶桑心里一阵安然与沉稳,她将身体转了方向,脸对一堵墙。

她不想那些女学生看见自己。她也想跟克里斯小捉一番迷藏。她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转身,拿整个脊背对着那门。

他十二岁时,就是先看见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认识她的脊背的。

扶桑渐渐听见了他的嗓音和脚步。嗓音越来越响,没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脚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后;她一转身就能跟那嗓音撞个满怀。

他的脚步却是小心的,带着那么多迟疑。脚步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转身,她和他又会像在拯救会的白房子里一样没了距离。

可是脚步继续踏下去,踏过了扶桑。

等扶桑已听不见脚步时,她转过脸,看见一整群女学生没了,只剩下一个,走在克里斯近旁,一只大大的脚。五月底的那个下午,克里斯看见了扶桑。她将背对着学校的门,两手交握在身前,那样站着。风吹摆起她的黑长裙,两根耳坠风铃一样的晃。

克里斯没有停下。或许他停了短暂的一会,不是走过了她。后来的几次,他也许连那短暂的停顿也取消了,直接走过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后,扶桑不再来了。克里斯却在那堵墙跟前停留了许久。

他一遍又一遍的决定,他不能再去见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为那里长裙下的那只若有若无的脚引起他对她的思念瘾一般发作,正因为他知道除了她没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内引出这瘾,正因为她温柔婀娜的背影上写满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后的他应该有意志抵制这瘾。

怎么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桩过失。不同的是,过失已变成罪恶,因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躯壳彻底粉碎在两年前黑暗的马车上。那是一辆没有马的马车,因此它可能被拽向无数种路途。除了把她赎出来。和她结婚。

克里斯绝不会去和一个黄面孔妓女结婚的。他十五岁时有过那样的心血来潮,他毕竟不再十五岁。有了扶桑,他怎么还可能对那些纯洁的、瘦骨嶙峋的、离苦难和罪恶远如天壤的小姑娘们多看一眼呢?她们一眼就看透,看透一个就看透了一百个。对她们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脸说:嫁给我。她们的脸在教堂和在床上是一样的。她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供人去把她们娶回家。供克里斯这样对婚姻充满敬意却毫无热情的人去娶。克里斯想象不出他会过和他父亲、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后扶桑会知道那些真心爱护过她和其他黄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个很掏心血的年轻教师,他叫克里斯。

扶桑或许最终领悟到: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了一份表白,或为了一份忏悔。

这天他在天茱茶馆等爱米,扶桑走了进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老远就闻到她头上的月桂香气,衣衫上的浆的香气,以及她肉体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气味。裙子沉甸甸坠在地上,她整个人从来就这样厚重、盈满。

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和爱米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意识。他干脆不插嘴,听爱米用几乎是纯正的英语谈天谈地。爱米咯咯笑时,他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样,一点都没来注意爱米在说什么,神不知跑哪里去了。

或许扶桑的神与克里斯跑到了一处。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里。那时克里斯十二岁。扶桑把着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岁,扶桑还总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着吃着就长出去了,他必须不断停下来,将它们重新比齐。

抑或他和她一块跑神跑到那次,她终于适应把一圈一圈裹脚布拆开,拆给他看,让她的脚像剥竹笋那样越剥越细的柔嫩,仿佛再剥下去会消失。他将手捏到那赤裸的脚上时,发出惊恐而满足的呻吟。

然后怎样?然后他试着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根错节的纽扣,它是用丝带编结的,他怎样也解不开,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认真看着他终于把第一颗纽扣解开。他精疲力尽地看着下一颗纽扣,她用眼睛鼓励他。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纽扣盘根错节的诱惑逐渐地在他身心内盘根错节,他一直像寻根解谜那样探寻她的肉体和灵魂。

他的那么长一段成长和青春消耗在她那里,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雄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他还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

克里斯怎么可能拿爱米来替代扶桑呢?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带出唐人区,被从扶桑那样的苦难中截获出来,从扶桑那个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来,她当然没有扶桑的丰富。

并且,谁又能替代扶桑?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种丰富而不可名状的蕴藏就在那里了。克里斯原以为他可以逃脱这份魅惑。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