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41)

克里斯却没带你走到她们中去。他慢下来,转头看看你,脸在暮色中纸一样白。他已长成了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我和你都得承认这点。

烟厂和鞋厂的门里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惫地拖着灰溜溜的辫子。但当他们看见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时,眼睛都蓦地大了一倍。惊愕使他们顿时精神饱满。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紧,几乎拥进怀里。他蔑视这一大片惊愕、年轻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就义者的高贵。他对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几句话毫无意识;从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开始喃喃:扶桑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带你到蒙大拿去,那里容忍白种人和有色人种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这反复的吟诵都让我想起献身者的悲壮和崇高。风将他浓密的浅黄头发吹向脑后,他宽大的额头挺现出来。仿佛与你扶桑的结合不是爱情、幸福那类肤浅的事,而是伟大的牺牲。抑或爱情到了这一步就没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他还想让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牺牲将成为一座桥,跨于种族的鸿沟之上。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那次暴乱中的轮奸够他用一生,不,三生来偿还。这爱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布了,向着这些狭隘的、充满偏见的白面孔和黄面孔。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在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性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也沉默的时间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根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根,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吸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竞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脱身,正想从床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邪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

戴着五十磅重铐的大勇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头发尽管肮脏也梳得极其整洁,桂花油使他的辫子更沉重地坠到股下。几个押解他的人都是精选出来的,东南西北地将大勇围住,步伐慎重地走出牢监。

大勇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替他点燃。狱卒们对大勇颇为另眼相看。因为大勇活得像个戏,死也将像个戏。还因为他被警察马队包围的时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尊严地服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后,警察才发现他腰上的一排飞镖,他本来可以用它们突围的。

一个狱卒掏出火柴,划燃后去为大勇点烟,身体是防御和躲闪的。

大勇笑笑说:这么慢吞吞的死挺让人厌烦,是不是?狱卒说:可不是。

大勇说:结个婚,热闹热闹会好些。狱卒说:可不是。

这个中国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敌人。

大风呜呜地响。一声吹奏传来,风一改方向,乐声又不知传到何处。

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

场子边缘拉起绳子,所有的观众都在绳子外面。他们多半是中国人,也有不少白人记者。大风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扑扑作响。

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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