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8)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鸡也不如,是根鸡毛掸子!

扶桑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予把扶桑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交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价单被阿妈揍到亮处去读。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见四个同来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门上往缝里看。

那屋床上躺着个人,黑头发一床都是。人是个女的,一身精光,两腿给两个男人朝外扯住,双手给缚在床头。阿妈站在她裆间,以一根铁钎稳稳伸去。

叫声太响,门被挤开也无人知觉。女仔叫:"我丢你老母哇!

骂得好,阿妈说,再骂狠些!不骂这些男人骂谁?!她换一根烧得鲜红的钎子。再骂狠些!有什么过意不去?叫出名字来骂!害你染病!阿妈面孔前细细一股青烟起来。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妈说,过去了,也好。她喘得整个人一上一下。屋里的人这时留神到门缝中的女仔们。

这不是死,阿妈对她们说,是病除了。回你们屋睡去,别惹这铁钎子往你们眼里捅。

三四天之后,扶桑见那个一直紧闭的门开了,出来个女人,见谁都点头笑笑,说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阳里,阳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朦胧。风大时,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卷起。她对扶桑点点头。

你新来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颗门齿和后面无牙的废墟。

两颊由于落齿而在颏骨下形成凹穴,笑时便成了巨大的两个笑靥。

你多大岁数?她问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声来。

又过几天,她不见了。说是她没什么重大的病,那点风骚病也让红铁钎子治净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寿终正寝。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