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错误(出版书)(18)

“公子此言差矣。”

柳生细细端详小姐,确是实实在在伫立在眼前,丝毫不差。小姐左手还拿着一缕发丝,正是十多年前小姐临别所赠的信物。想必是刚才从包袱之中找出的。

见柳生凝视手中的发丝,小姐说:

“还以为你早把它丢弃,不料你一直珍藏。”

说罢,小姐泪如雨下。

这情形使柳生胸中波浪翻滚,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握着发丝的手。那手十分冰凉。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矇卑。

小姐长袖一挥,烛光立刻熄灭。小姐顺势倒入柳生怀中。

柳生觉得她的躯体十分阴冷,那躯体颤抖不已。柳生听到小姐的抽泣声。声音断断续续,诉说柳生离去后终日伫立窗前眺望的往事。

柳生此刻如醉如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美好时光。接着两人跌倒在地。

后来柳生沉沉睡去。待他醒来,天已大亮。再看身旁,已无小姐踪影。然而干草铺成的地铺上,却留下小姐睡过凹下去的痕迹,那痕迹还在散发着阵阵异香。柳生拾起几根发丝,发丝轻柔地弯曲着。接着又拾起小姐昔日所赠的那一缕头发,将它们放在一起。几乎一样,只是小姐昨夜留下的那几根发丝隐约有些荧荧绿光。

柳生来到屋外,见河流在晨光里显得通红一条,两旁的树木青草也有着斑斑红点。柳生来到小姐坟冢旁,坟上的新土有些潮湿,夜露尚未完全散去。细细端详坟冢,全无一点破绽。柳生心里甚奇,回想昨夜情形,一丝一毫均十分真实,无半点虚幻。况且刚才初醒之时,也见小姐昨夜遗留的痕迹。

柳生在坟旁坐下,伸手抓一把坟土,觉得十分暖和。小姐就安睡在此?柳生有些疑惑。莫非小姐早已弃坟而去,生还到世上来了。这么思量着,柳生疑心眼下只是一座空坟。

柳生在坟旁端坐良久,越想昨夜情形越发觉得眼前是空坟一座。终于忍耐不住,欲打开坟冢看个究竟。于是便用双手刨开泥土。泥土被层层刨去。接近了小姐。柳生见往昔遮盖小姐的树枝早已腐烂,在手中如烂泥一般。而为小姐遮挡赤裸之躯的布衫也化为泥土。柳生轻轻扒开它们,小姐赤裸地显露出来。小姐双目紧闭,容颜楚楚动人。小姐已长出新肉,故通身是淡淡的粉红。即便那条支离破碎的腿,也已完整无缺,而胸口的刀伤已无处可寻。小姐虽躺在坟冢之中,可头发十分整齐,恍若刚刚梳理过一般。那头发隐约有丝绿光。

柳生嗅得阵阵异香。

眼前的情景使柳生心中响起清泉流淌的声响。他知道小姐不久将生还人世,因此当他再端详小姐时,仿佛她正安睡,仿佛不曾有过数年前沦落为菜人的往事。小姐不过是在安睡,不久就将醒来。柳生端详很久,才将土轻轻盖上。而后依然坐在坟旁,仿佛生怕小姐离坟远去,柳生一步也不敢离开。他在坟前回顾了与小姐首次绣楼相见的美妙情形,又虚设了与小姐重逢后的种种美景。柳生沉浸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不闻身旁有潺潺水声,不见道上有行走路人。世上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唯小姐飘飘而来。

柳生那么坐着,全然不觉时光流逝。就是暮色重重盖将下来,他也一无所知。寒月升空,幽幽月光无声无息洒下来。

四周出现一片悄然闪烁。夜风拂拂而来,又潮又凉。柳生还是未能察觉天黑情景,只是一味在虚设之中与小姐执手相看。

恍惚间,柳生嗅得阵阵异香,异香使柳生蓦然惊醒。环顾四周,才知天已大黑。再看道旁的小屋,屋内有烛光闪烁,烛光在月夜里飘忽不定。柳生惊喜交加,赶紧站起往小屋奔去。然而进了小屋却并不见小姐挑灯夜读。正在疑惑,柳生闻得身后有声响,转回身来,见小姐伫立在门前。小姐依然是昨夜的模样,身穿月光,浑身闪烁不止。只是小姐的神色不同昨夜,那神色十分悲戚。

小姐见柳生转过身来,便道:

“小女本来生还,只因被公子发现,此事不成了。”

说罢,小姐垂泪而别。

偶然事件

老板坐在柜台内侧,年轻女侍的腰在他头的附近活动。峡谷咖啡馆的颜色如同悬崖的阴影,拒绝户外的阳光进入。《海边遐想》从女侍的腰际飘浮而去,在瘦小的“峡谷”里沉浸和升起。老板和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峡谷”。万宝路的烟雾弥漫在他脸的四周。一位女侍从身旁走过去,臀部被黑色的布料紧紧围困。走去时像是一只挂在树枝上的苹果,晃晃悠悠。女侍拥有两条有力摆动的长腿。上面的皮肤像一张纸一样整齐,手指可以感觉到肌肉的弹跳(如果手指伸过去)。

一只高脚杯由一只指甲血红的手安排到玻璃柜上,一只圆形的酒瓶开始倾斜,于是暗红色的液体浸入酒杯。是朗姆酒?然后酒杯放入方形的托盘,女侍美妙的身影从柜台里闪出,两条腿有力地摆动过来。香水的气息从身旁飘了过去。她走过去了。酒杯放在桌面上的声响。

“你不来一杯吗?”他问。

咳嗽的声音。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总在那里咳嗽。

“不,”他说:“我不喝酒。”

女侍又从身旁走过,两条腿。托盘已经竖起来,挂在右侧腿旁,和腿一起摆动。那边两个男人已经坐了很久,一小时以前他们进来时似乎神色紧张。那个神色疲倦的只要了一杯咖啡;另一个,显然精心修理过自己的头发。这另一个已经要了三杯酒。

现在是《雨不停心不定》的时刻,女人的声音妖气十足。被遗弃的青菜叶子漂浮在河面上。女人的声音庸俗不堪。老板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朝身边的女侍望了一眼,目光毫无激情。女侍的目光正往这里飘扬,她的目光过来是为了挑逗什么。一个身穿真丝白衬衫的男子推门而入。他带入些许户外的喧闹。他的裤料看上去像是上等好货,脚蹬一双黑色羊皮鞋。他进入“峡谷”时的姿态随意而且熟练。和老板说了一句话以后,和女侍说了两句以后,女侍的媚笑由此而生。然后他在斜对面的座位上落座。

一直将秋波送往这里的女侍,此刻去斜对面荡漾了。另一女侍将一杯咖啡、一杯酒送到他近旁。

他说:“我希望你也能喝一杯。”

女侍并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柜台,她的背影招展着某种欲念。她似乎和柜台内侧的女侍相视而笑。不久之后她转过身来,手举一杯酒,向那男人款款而去。那男人将身体挪向里侧,女侍紧挨着坐下。

柜台内的女侍此刻再度将目光瞟向这里。那目光赤裸裸,掩盖是多余的东西。老板打了个呵欠,然后转回身去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女人喊声戛然而止。他换了一盒磁带。《吉米,来吧》。依然是女人在喊叫。

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此刻声音响亮地说:“你最好别再这样。”头发漂亮的男人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你这话应该对他(她)说。”

女侍已经将酒饮毕,她问身穿衬衫的人:“希望我再喝一杯吗?”

真丝衬衫摇摇头:“不麻烦你了。”

女侍微微媚笑,走向了柜台。

身穿衬衫者笑着说:“你喝得太快了。”

女侍回首赠送一个媚眼,算是报酬。

柜台里的女侍没人请她喝酒,所以她瞟向这里的目光肆无忌惮。又一位顾客走入“峡谷”。他没有在柜台旁停留,而是走向茄克者对面的空座。那是一个精神不振的男人,他向轻盈走来的女侍要了一杯饮料。

柜台里的女侍开始向这里打媚眼了。她期待的东西一目了然。置身男人之中,女人依然会有寂寞难忍的时刻。《大约在冬季》。男人感伤时也会让人手足无措。女侍的目光开始撤离这里,她也许明白热情投向这里将会一无所获。她的目光开始去别处呼唤男人。她的脸色若无其事。现在她脸上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她的眼睛惊恐万分。眼球似乎要突围而出。她的手捂住了嘴。“峡谷”里出现了一声惨叫。那是男人将生命撕断时的叫声。柜台内的女侍发出了一声长啸,她的身体抖动不已。另一女侍手中的酒杯猝然掉地,她同样的长啸掩盖了玻璃杯破碎的响声。老板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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