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错误(出版书)(3)

马哲没有回答,而是说:“继续说下去。”

么四婆婆牵着疯子的手去买菜的情节,尽管已经时隔两年,可镇上的人都记忆犹新。就是当初人们一拥而上围观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他们的脸都笑烂了,然而么四婆婆居然若无其事,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那是她无法压制不断洋溢出来的幸福神色。而疯子则始终是嬉嬉傻笑着。篮子挎在疯子手中,疯子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兴奋,他总把篮子往人群里扔去。么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将篮子捡回来。疯子一次比一次扔得远。起先么四婆婆还装着若无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们一样嬉嬉乱笑了。当初么四婆婆这一举止,让老邮政弄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点没有看出她照顾过疯子的种种迹象。所以当她在这一天突然牵着疯子的手出现时他们自然惊愕不已。况且几年来么四婆婆给他们的印象是讨厌和别人往,甚至连说句话都很不愿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异常举动。这种心血来潮的事在别人身上恐怕也会发生。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让他们百思不解。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怀疑么四婆婆是不是也疯了,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渐渐习以为常。

此后,他们眼中的疯子已不再如从前一样邋遢,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了,而且他的脖子上居然出现了红领巾。但是他早晨穿了干净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经脏的不能不换。于是么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杆上每天都挂满了疯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风飘扬。当吃饭的时候来到时,老邮政弄的人便能常常听到她呼唤疯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生气的母亲在呼喊着贪玩不归的孩子。而且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疯子总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里,么四婆婆坐在一旁用扇子为他拍打蚊虫。

从那时起,么四婆婆不再那么讨厌和别人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话,可她也开始和街坊邻居一些老太太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是说疯子。她说疯子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抱怨疯子不体谅她,早晨换了衣服傍晚又得换。

“他总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总是愁眉苦脸地这么说。“他现在还不懂事,还不知道我死后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点也不体谅我。”这话让那老太太十分高兴,于是她继续数落:“我对他说吃饭时不要乱走,可我一转身他人就没影了。害得我到处去找他。早晚他要把我累死。”说到这里,么四婆婆便叹息起来。

“你们不知道,他吃饭时多么难侍候。怎么教他也不用筷子,总是用手抓,我多说他几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气了,他还不懂事。”

她还说:“他这么大了,还要吃奶。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后来没办法就让他吸几下,可他把我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起这些,她脸上居然没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看到么四婆婆把疯子领到屋内,然后关严屋门,半天不出来。他们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没法看进去。他们便蹲在窗下听里面的声音。有声音,但很轻微。只能分辨出么四婆婆的低声唠叨和疯子的自言自语。有时也寂然无声。当屋内疯子突然大喊大叫时,总要吓他们一跳。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而且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时,又总能同时听到疯子的喊叫声。而且还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起先他们还以为么四婆婆是在屋内与疯子玩捉迷藏,心里觉得十分滑稽。可是后来他们却听到了么四婆婆呻吟的声音。尽管很轻,可却很清晰。于是他们才有些明白,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然而当他们实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门时,却因为她紧闭房门不开而无可奈何。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诉马哲:“就是这个疯子。”

此刻那疯子正站在马路中间来回走着正步,脸上得意洋洋。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边的那个疯子。

那女孩子坐在马哲的对面,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后来我就拼命地跑了起来。”她说。

马哲点点头。“而且你还摔了一跤。”

她蓦然怔住了,然后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马哲没有答理,而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她立刻止住眼泪,疑惑地望着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刚才好像问过了。”马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难道没有问过?”她既像是问马哲,又像是问自己。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没有问过。”

“你为什么去河边?”马哲这时又问。

“为什么?”她开始回想起来,很久后才答:“去找一支发夹。”“是吗?”马哲的口气使她一呆,她怀疑地望着马哲,嘴里轻声说:“难道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丢失的?”马哲随便地问了一句。

“昨天。”她说。“昨天什么时候?”“六点半。’”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的?“”六点半。“她脱口而出,随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吓呆了。

“你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既丢了发夹又在找。”马哲嘲笑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可能吗?”

她怔怔地望着马哲,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你看到过别的什么人吗?”

“看到过。”她似乎有些振奋。

“什么样子?”“是个男的。”“个子高吗?”“不高。”马哲轻轻笑了起来,说:“可你刚才说是一个高个子。”

她刚刚变得振奋起来的脸立刻又痴呆了。“我刚才真是这样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马哲。

“是的。”马哲坚定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说呢?”她悲哀地望着马哲。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马哲又问。

“我害怕。”她颤抖着说。

“今天就不害怕了?”“今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了头,然后抽泣起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因为我的发夹丢在那里了,你们肯定要怀疑我了。”马哲心想,她不知道,使用这种发夹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无法查出是谁的,“所以你今天来说了。”他说。

她边哭边点着头。“如果发夹不丢,你就不会来说这些了?”马哲说。

“是这样。”“你真的看到过别的人吗?”马哲突然严肃地问。

“没有。”她哭的更伤心了。

马哲将目光投向窗外,他觉得有点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树,榆树上有灿烂的阳光在跳跃。那女孩子还在伤心地哭着。马哲对她说:“你回去吧,把你的发夹也拿走。”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作为凶器的柴刀,也没有下落。么四婆婆家中的一把柴刀没有了,显而易见凶手很可能就是用这把柴刀的。据老邮政弄的人回忆,说是么四婆婆遇害前一个月的时候曾找过柴刀,也就是说那柴刀在一个月前就遗失了,作为一桩抢劫杀人案,看来凶手是早有准备的。马哲曾让人在河里寻找过柴刀,但是没有找到。

这天傍晚,马哲又独自来到河边。河边与他上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马哲心想:这地方真不错。

然后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闹的鹅群。么四婆婆遇害后,它们就再没回去过。它们日日在此,它们一如从前那么无忧无虑。马哲走过去时,几只在岸上的鹅便迎着他奔来,伸出长长的脖子包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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