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7)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呆一会,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黑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父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父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经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会,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走了几步玉墨又停住,转过身:“我们昨晚打赌,说中国人和洋人干架,你会站在哪边。”

法比问:“你说呢?”

玉墨笑着看他一会,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个!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后,他告诉自己不许她哪怕半秒钟的机会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吗?勾引会那么难解吗?虽然法比是扬州法比,思考都带扬州乡音,他毕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读过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学和戏剧著作,他觉得那双黑眼睛不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们深处的故事勾引。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馆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呢喃、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阅览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呢喃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法比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听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父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后,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部队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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