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出书版)(10)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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