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30)

杨燹幸灾乐祸地抱着胳膊,在一边看她“热闹”。在见她前,他就给自己定了基调,决不缠绵,决不凄侧,决不让她窥破真情。

“麻烦你帮一下忙……”她终于求饶。

“可以吗?”他依然抱着手。

她不再吭声,有点赌气。扬燹笨手笨脚地帮她解开发卡。两人离得很近,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这气息他们是十分熟悉的。

荞子奔上前去,头发上扎满芒刺、草果。她望着奇迹般出现的赞比亚,远远煞住了脚。

他还活着!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吗?再看看他身后的小耗子,她和他怎么会在一块儿呢?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刷刷地流着眼泪。怎么,她注定要受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折磨吗?

“说真的,你穿这件红衣裳不合适。”他虚弱地打着哈哈。

乔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来,抻抻平,挑衅地:“是吗?”她有意朝镜子转了转身,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真实的目光……他带着这两束目光朝她走来。

乔怡听着自己的心在发疯似的蹦达。糟了,要发生什么事?!

要发生的注定会发生……

他走得那么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这屋子显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缚他,他的双臂僵在那里,脸显得有些可怕。两个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击。

“你好,荞子……”他笑了。是因战胜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似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这次来打算见我吗?”

“没有。没打算。”乔怡低下头。

“胡扯,你想见我。”

他的专横使她不再分辩了:“你坐吧……”

他摘下军帽,转身挂到衣帽架上。从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壮!几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浅。他解开军装的风纪扣,让脖子自在一会。又身伸出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拢了拢头发,战争留下的弹痕隐藏在这浓密的头发里。等他再转过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动物终于沉淀到心底去了。

“我不象你。想见你,我就来了。”

乔怡忽然问:“现在几点?”

“我不管几点。你怕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怕什么?我们又不在谈恋爱。你将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玫瑰红的毛衣,这不含蓄的颜色让人害臊,仿佛在挣扎着表现某种热情。

杨燹说起刚才见到徐教导员。

乔怡咤异:“怎么,达娅和他都呆在接待室?我去找他上来!”

杨燹拦庄她:“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没什么可背着人谈的。”

“明白了。我们一起去请他上来吧。当初是他促成了我们…”杨燹嘲弄地笑起来。

“不过现在我们没一点关系。”

“这一点我立即向他声明。”

他俩并肩出门时,心照不宣地笑笑。乔怡的心差点碎了。杨燹没说错,当初是徐老头儿促成了他们,不过是从反面。

……在骑兵团的演出将结束了,那天下午,天好得令人惊讶。云也很别致,浓一抹淡一抹地停在天边,似乎在等待人们照相。这天气不照相实在是糟踏了。

草地,蓝天。当然要照一组“骑马奔走在边疆的文艺战士们”,然后登在军区小报或军部的宣传栏里。他们登过不少类似的相片,其中有男演员们帮战士理发,女演员帮炊事员切菜。有一次,桑采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赤脚在冰河里帮战士们洗床单,战士们感动得掉了泪。为把这动人场面补拍下来,桑采再次蹚入冰河,相片拍下来了,战士们的床单却被冲走两条。

这样的相片被他们视作极大的荣誉,由徐教导员亲自保管。他很仔细地将它们贴在一个巨大的自制影集中,来了新兵的时候,他便如数家珍一般向他们介绍、夸耀。

两匹骏马被骑兵战士牵来了。女演员们化着妆,穿着演出服,几乎被骑兵们扛上马背,还煞有介事地挎着枪。马稍—动,便冒出一声尖叫,她们一面顾及表情的昂然远视,一面小声告救:“快拍!快点照呀!……喂,拉紧马,千万别让它跑!……”

乔怡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滑稽。就象一个人从侧幕里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体感,道具失去了质感,演员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实感。她总是悄悄地一次次躲开这类场合。她不爱照相,也不爱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却美得那样真实和自由。这是一种纯粹美。如康德所说,这种美具有两个特性——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乔怡独自朝没人的地方跑着,拐过一道小山梁,那边是更为宽广的世界。高山旷野的风带着低吼在草地上掠来掠去,草伏下去时,可以看见那些紧贴泥土的小花,挤成片,铺地盖野。

一条细细的小溪,不声不响地横在乔怡脚下。她脱下军装,衬衫紧束在军裤里,自我感觉良好。太阳烫人,她跑出了一身汗。这蓝天下,这草地间,一切衣裳都显得多余。那水清澈见底,并因深浅不一而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调,一闪一烁象在挑逗人,诱惑人。乔怡将军裤高高挽起,又四处望望,不见人,便索性将衬衫也脱掉,让阳光和水一起泼溅在她身上。

“喂嘿!……这里有个活人呐!”她一惊,赶紧将衣服护住前胸。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没膝的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人,甩军帽盖住脸。乔怡慌忙背过身将衬衫穿好,一面恼意十足地质问:“你为什么早不吭声?!”

“我没料到你有那么大胆子。”是杨燹。

乔怡不悦地顺着溪水慢慢往上游走。

“给你讲个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里沐浴,猎人阿克丹翁偷看后遭了厄运……”

乔怡不理他。

“还不高兴?”他在草丛里拍手拍腿地笑着,“小羊羔难得到河边撒撒欢,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对!你就象一只大灰狼!”乔怡发泄地大声说,继续把脊背对着他。

他不做声了。一会儿,他用沙哑的喉咙哼起一支歌。他能随时随地编个什么调子供自己解闷,而且那即兴而出的曲调都相当优美,不过很少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赋。那说话般简单的旋律把乔怡打动了,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歌声却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唱了?……”

“因为你在偷听。”

“难道歌不是唱给人听的?”

“我只唱给自己听。因为这歌也没穿衣裳。”

她转过脸:“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你大概生来就为了与人作对!”

他拔了一根草衔在嘴上:“那倒不尽然。”绿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阳光晒得他眯着眼,那模样真让人嫉妒他的惬意。

“你怎么没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说不定会登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参加照这类相片的人是有条件的。比如你合适,我就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们去。”

“他们是谁?”

“这可多了,一口气说不下来。这是一股势力,一种潮流……你懂得,最好别装傻。”

“那你干吗总呆在潮流外面?”

“你说错了。我是在潮流前头,早看清这潮流的走向和归处。喂,我说,你还是去照相吧?不然会吃亏的。”

乔怡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被冰冷的溪水浸得发红的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用胳膊把头撑起来。

“我天生懒得说话。”

“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永远是吵闹的。你在肚子里评判每一个人,不出声地和每一个人争辩,但你又总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你做着许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当着全班把那件象征资产阶级的丝绸睡袍扯碎了,虽然从此你不再因为换睡袍在早操时迟到,伹不幸还是被人视为异类。知道团支部对你的鉴定吗:一个思想意识不健康的人,一个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为你和别人一块扫地,冲厕所,挑猪食,就能彻底脱胎换骨了?连你自己也察觉,这些‘改造’对你永远必要,却永远不会产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别人多许多倍——我说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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