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34)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表,“丁万,你那个对象啥玩艺,迟到这么久。”

“不等她!咋还没咋的,先赚我们一顿饭?咱们先吃,反正约她来就没说请她吃饭。”丁万道,“就是苦了黎副团长,大中午晒在汽车站。”

“谁给丁万做媒谁倒穷楣,”萍萍说,“还拉上我们这么多人作陪。”

“这叫皇帝不急,急太监。我数来宝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们!为乔怡远道而来,为杨燹即将成为大研究生——”丁万嚷着。他并不因女方迟迟不到而沮丧。

“还是等等吧?”晓舟说,“这是黎副团长给介绍的第七个了……”

“第八个是铜像!妈的,”杨燹也说,“不理她,来不来先造那么大悬念,咱们吃!”

看来全都经不住“松鹤图”的诱惑。开始动筷子时,丁万小声向杨燹问起黄小嫚。

“……她现在咋样?”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个(丁万指脑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么刺激,情绪还算正常。”

“那你俩什么时侯办事?”

“快了,我父亲不同意,不过我不管他。”

“这事你可要谨慎。一辈子长着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击她怎么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后可能抛弃她,离婚?”

“你假如表现出后悔对她也是打击。现在我是残废人,立场和你们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怜我,宁可不结婚……”

“别说了,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几轮了。”

萍萍在窥视乔怡,用那种怜悯的目光。

“杨燹,你今天实在应该让黄小嫚一块来!”乔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在一块,玩玩,笑笑,说不定对她的病有好处……”

季晓舟和丁万一齐扭头呆望着她,惊异她这一壮举。乔怡继续抓住这勇气:“其实,她的病就是长期孤独造成的。那种病……”

“她没病。”杨燹打断她。他皱皱眉,眼晴闭了一下,这是他惯常表示厌烦的神态。

乔怡僵住了。萍萍紧着慢着往她碗里夹菜。

“你以后别‘病’呀‘病’的,她没病!”他声音冷得要结冰。

乔怡的一切知觉都仿佛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杨燹。不能哭!乔怡拼命睁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从衣帽架上拿下军装军帽。杨燹,你知道刚才那一番话我攒了多大劲才说出来的!也许我该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你,永远不再见你——是时候了。大家惊愕地看着她。

“我得走了。真扫你们的兴。”泪水回灌到心里,一阵隐痛。

萍萍上来拉住她,又回头叫道:“你们怎么啦?怎么让乔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个约会……”乔怡不容情地,同时求饶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着奔下楼梯。

赞比亚下坡时失控了,那条伤腿使他象车闸失灵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荞子架住了他:“你腿伤怎么样?……”

“没事。快跟上队伍!”

“……让我看看!”

“别烦我好不好?!”荞子差点被他搡了个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为你还有这种特权吗?

荞子忍住泪。战场上要忍的太多了。赞比亚这时回过头,心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眼下这种情况,我只能考虑最实际的。”他说着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样的队伍。

荞子心里突然涌来一阵悲壮的感情,她设想这时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在他脚边,他或许会后悔,会把她平稳地托起来,洒两滴男子汉的眼泪;或许他还会在她渐渐冷却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用温柔的眼神注视她。谁相信这样的眼神里不含有爱呢?她走过去,头发轻轻擦着他的肩:“说不定,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明白她指什么。他俩离队伍更远了,这一会没有人来干扰他们。

“假如你肯原谅我,我会死得心安理得……”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许会对她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爱你。它和原谅没有关系。

荞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抱,而他却拖着伤腿闪开了。

“得,咱们还是快赶路吧。”他飞快地跛着腿追战友们去了,远远地向她转过一张焦躁的脸,“你还愣什么?”

荞子怀疑他刚才那一刹那的温柔是自己的幻觉。她蓦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于这种戏剧性关系。”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对刚才自己那番表现很懊丧。

……来吧,子弹!荞子疯狂地想。

杨燹揪住了急奔下楼的乔怡。

“哭啦?”他皱着眉,“咱们讲和吧。”

乔怡苦笑:“讲和?别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这一切倒怨我?乔怡想。一个失恋者,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你要她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许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后一点地盘吗?……

“你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你也用不着急于表现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种性质……将来你或许会理解我……”

杨燹递上来一条皱得可怕的手绢,这就是他的全部温存了。

他们回到季晓舟家时,满桌的菜原封未动。大家象什么介蒂也不曾有过似的谈笑,丁万竭尽全力活跃气氛。他一头汗,衣服也不齐整了,早忘了相亲的事。

乔怡下了最后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内容告诉杨燹,让他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黄小嫚结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忍受他的报复呢!

幸亏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许会亲口对杨燹解释。她若活着该多么好啊……

这时,杨燹咋咋唬唬举起杯:“来几句正经的吧……祝什么呢?”

透明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晃动,静止。

“真渴啊!……”采娃已经徒劳地把这话说了无数遍。大田悄悄把水壶递给她,里面只剩个壶底了。

“快喝,别让大伙看见……”见采娃贪婪地咽着水。她不由跟着翕动着粘巴巴的嘴唇,“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没了……”

赞比亚看着一张张焦黄的脸。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发现这一带有菖蒲,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喊着:“有水!……”

众人跟过去,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长满墨绿的厚苔,一股极细的泉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在石头下聚成一个盆大的水洼,洼底是被沤成棕红色的树叶。大田伏下身刚刚喝了几口,突然‘呀’地惨叫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的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说他是人颇不准确,因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残骸。他趴在地上,用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瞪着他们,下半身仍留在草丛里。

在赞比亚“刷啦”一声操起枪的同时,他凄哀地发出一声低号。女兵们挤在大田身边,死盯着这个怪物。这怪物上身赤裸着,锁骨形成两个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头发很长,黑白掺半,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见赞比亚端枪走过去,他的眼睛由惊恐变得绝望,他双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却由于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着,两块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赞比亚喝了一声:“宗堆宽洪毒兵!”①

①越语:我们宽待俘虏!

他沉重地摇着头,又撑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动。原来他已压根无法站起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齐大腿处断了,一片黑血渍透绷带。所谓绷带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领上的越军徽记赫然可见。这是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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