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38)

大家笑得更凶了。一方面也笑田巧巧一夜未睡,不停地给桑采冲糖开水。

男兵赵源边笑边说:“昨天是我把小积极扛到医务室的!医生翻开她眼皮,用手电一照:那眼珠子正骨碌碌转呢!……”

“眼珠子不转不就死啦!”田巧巧啐了他一口,“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坏!”她自认为对桑采有监护义务,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讲那小姑娘的坏话。

“真笨!”白莉说,“这还不明白:休克的人眼珠能对光做出及时反应吗?!证明她根本是没病装病!”

田巧巧听罢愣了一会,哗地一下泼掉盆里的水,那原是她准备端回去伺候桑采洗涮的,连牙膏都替她挤在了牙刷上。这位“黑田大佐”冲到桑采床前,连人带被子一块掀起来:“好哇!姑奶奶可让你坑苦了——你个小不是东西装得真象!”

等到又一次选“代表”时,田巧巧表情沉痛地宣布,“这次……大家另外选一个吧!”听了这话,徐教导员也象松了一口气。听桑采抽抽嗒嗒地落泪,他不忍看,默默地离开了女兵二班。

“哭吧——自作自受!”田巧巧又追加一句。桑采鼻孔里爆出两个鼻涕泡,“呜”的一声捂住脸。

田巧巧见她哭得凶,越发骂得凶,“我最见不得假。跟我玩‘花活儿’?你还得练几年!姑奶奶心也有七窍!”

其实,田班长分明只有一个心眼,要不她怎么受桑采“蒙蔽”最深呢?受蒙蔽最深,最后识破骗局的人,往往是最真诚的人。

真诚的田巧巧……

真诚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而珍贵的东西往往要等它埋进土里,再挖掘出来时方能被人认识……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你们在开追悼会呐?这么沉闷!丁万,人来啦!”黎副团长喜气洋洋的脸,与屋里的几张面孔颇不协调。

“愣什么,人家女方来啦!”

经黎副团长一提醒,众人才省悟:今天的聚会不是为追念故人,而是为迎接新人。

“来了来了!”萍萍从走廊缩回头,“妈吔,好高的个子!今后丁万接吻要搭板凳!……”

走廊渐渐传来矜持的高跟皮鞋声。

“漂亮吗?”乔怡问。

“没看清……反正不丑。”萍萍压着嗓子道,“丁万,刚才教你的,还记得不?”

“啊?!”

“啊什么,快坐到窗口去……不对,沙发上……别慌,还是坐书架旁边……”

季晓舟打断妻子:“你别瞎指挥!”

“大家各就各位。”杨燹笑笑道,“她看不上丁万我就干掉她!”

一位衣着素淡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是你?”丁万惊诧地盯着她。

屋里的人迅速把目光抛向丁万,又抛向那女子。那女子脸红了,转向黎副团长:“你也不讲清楚……”

“人托人,拐倒拐,我哪讲得清楚……你和他认识?”黎副团长问。

那女子点点头。

丁万结结巴巴地,“你……上次,那条花手帕还在我这儿,我给你拿去!”说着要站起来,可假腿一时不帮忙,弄得椅子吱嘎直响。

“算了。”那女子笑笑,“我又不单缺那条手帕。”

萍萍拿了两双筷子,一面使眼色,让乔怡拉她进来。未等乔怡伸手,她却朝大家扫一眼,笑道:“我还有事,不打扰你们了。”

黎副团长摊着两手:“哎,哎哎……”

她回过身说:“我们自家认识的,还要你介绍啥嘛!”说罢连看也不看丁万一眼,笃笃笃,踩着高跟鞋走了。

“一点都不漂亮!”萍萍报复地说。

“就是,大嘴,黑皮肤,看上去又老!”季晓舟附和。

这种时候人们无法客观。

乔怡问:“她叫什么?”

“薛兰。”丁万闷闷道。听大家还在忿忿不平地议论,他忽然提高嗓门:“行啦,人家又没惹你们!”说完,拄着拐走了。

黎副团长送走女方回来,说道:“丁万个死家伙,他应该追上去嘛!”

“…咳,这么就让人家走了!”

“走了算便宜她。”杨燹嘟哝道。

大伙似乎比丁万本人还失意。杨燹站起身,扣上军帽:“告辞了诸位——下午还有一场考试。”

“你还没吃饭!”萍萍顿足。

“饿着清醒!”他说着已走出去老远。在大门口取那辆破车时,杨燹发现传达室窗台上放着几张鲜红的请柬,上面印着一个烫金乐徽。杨燹好奇地打开请柬,头一张写着季晓舟的名字,落款处有中央音乐学院的大印,下面签名是“廖崎”。

怎么,廖崎来过此地?他怎么没上楼呢?……杨燹骑车驰上大街,见许多玻璃橱窗上出现了巨幅海报,中央音乐学院七九届毕业生巡回演出。海报印得很有特色,金色的底版印满重重叠叠的五线谱,而覆盖这些的是一名乐队指挥黑色的剪影。杨燹一眼认出这个形象完全是按照廖崎的侧影临摹的。

廖崎,这是个特殊材料制造的家伙……

第12章

从小人们就叫他“神童”。

他生在音乐之家,在音乐的世界里长大。是谱线和音符塑造了他的神经和肉体。他十三岁就能熟读总谱,十五岁走上指挥台,十六岁参军来到军一级的宣传队,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得天独厚的秉赋使他感到很难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因为理解意味着水平相当。

他得罪过很多人,至今想想简直有些不寒而栗。

但刚才在季晓舟家门口,他一再鼓足勇气,还是没进门。他听见里面有杨燹的嗓音,还有萍萍,他似乎怕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贯是季晓舟的保护者。然而他更惧怕的,倒是那个懦弱的季晓舟。他把请柬悄悄放在了传达室。等他们看了他的音乐会,亲睹了他优异的学习成绩,他们或许能稍稍原谅他的过去。过去……

廖崎是出于特殊原因才登上接兵列车的。绿色的军营使他的外在生活完全变了样,伹他的内心却保持原状。在一群文艺兵里,他觉得自己过分优越了:那些人懂什么艺术呢?懂什么音乐呢?……跻身于这样一群人中,这样一个军宣传队(还挂名“业余”),对他曾设想的前程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一种怀才不遇、委委屈屈的感觉总是陪伴着他。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了不起”。对,就是了不起。他对自己一开始就在人群中居于众星捧月的地位毫不意外,并处之泰然。

到部队不久,他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述说他对参军的懊悔。他说音乐拿到这里只有被糟踏,并把乐队每个角色都挨个数落一遍。他说,原先的指挥只会用简谱,指挥姿势象“炒栗子”;小提琴拉出二胡的音色,大提琴象革胡;铜管吵得犹如乡下女人骂街……他们也搞音乐吗?他们不过为这个吵闹的世界再添些噪音。他尤其看不上坐在最后的那把大提琴,那颗头发稀黄的脑袋是个木瓜。一见他那副溜肩膀扛着大提琴到角落里去练习,他就有气,那琴声不管多么微弱都令他捶胸顿足。这个叫季晓舟的人简直和艺术发生了严重误会,他拉琴将引起几方面的痛苦:听的人痛苦,与他搭档的人痛苦,或许最最痛苦的还是他本人,因为他每次拉琴,脸色就象大难临头一样惊惶不安……

不幸的是,他写完的这封信被遗忘在总谱台上,随之在乐队传阅一周,因此把这个宠爱他的集体得罪了。他和他们之间开始产生隔膜,渐渐发展成敌意。

他在初到宣传队头一年就换了三次寝室,谁都受不了他。他需要弹钢琴时对室友们说:“你们最好出去谈话,我得练琴。”而别人练琴时,他又抱怨屋里太响,让人家“最好出去练”。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常常在半夜爬起来,打开灯,对着影子琢磨自己的指挥姿态。所以人们最终一致请他“最好出去”。无人能忍受他的旁若无人和随心所欲。他一怒之下,决心再不与人纠葛,搬进了那个“三角洲”。所谓三角洲是楼梯下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顶棚借助楼梯的坡度成四十五度角。如果想在那里躺下必须仔细遵照它的角度,否则额头或身上别的局部都有撞青的危险。这里长期堆放备用的扫帚和拖把,蜘蛛在里面不止是拉网,几乎是在织布了。不过无处容身的“了不起”对此却挺满意。他把里面清理干净,墙壁糊上废谱纸,放进一张小床和那架从家里带来的旧钢琴。门上还贴了八个字:“工作重地,恕不待客。”其实人们不去他的“三角洲”串门倒决非这八个字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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