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5)

母亲在沙发上做着她永远做不完的毛线活。她看着这场“戏”,始终哀怨地笑着。她斯文而彬彬有礼,成年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尽管这样,邻居们待她走过依然指指戳戳:“这个资本家小姐还在摆架子。”她和父亲都承担着最普通的社会分工,拿着最相应的报酬。而弄堂里对这一家的每一笔开销始终很关注,因此外婆把蛋糕拎回来要裹上若干层报纸。其实这种高档商品很少进入这个家庭。邻人们不了解这幢曾显赫一时的小楼早成了瘪臭虫,空有其囊了。这幢楼里的成员也象其他人一样,凭劳动挣钱,而花钱又不能象其他人那样磊落。父亲曾打算把这幢楼卖掉,搬到别的地方,去和大家享受同样温度的阳光。而外婆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幼小的乔怡听父亲和母亲吵架时说过,外祖父似乎是自杀的,因为破产,破产又是为了一个叫“交际花”的女人。父亲狠狠诅咒着,“哼,一个老花痴!把一堆垃圾扔给我……当初别人还说我快婿乘龙……”母亲听见这话总是扑过来双手捂住女儿的耳朵。外婆阴沉沉的,手在胸前急速地划十字。两个哥哥和乔怡是站在爸爸一边的,他们巴望这房子早一点卖掉,即或塌掉也好。在他们降生于这幢小楼时,楼下的狗尾草代替了芍药,常春藤早已象烂鱼网似的贴在楼壁上。听说他们的外祖父曾留过洋,得过学位,开过银行,办过男女同窗的学校,著过书和有过许多的钱。但到了第三代出世,一切皆作云烟消散,只留得这幢房管局辖外的小楼,凭父母的工资又无法修缮它,窗子上的彩色玻璃只幸存一块,供儿时的乔怡透过它去把世界看成一个童话。

她从小就恨那幢古里古怪的小楼,它和古里古怪的外婆很配套。还有那一屋子笨重的家具,家具的暗淡色彩表明自己无屑于向人们显示质地的高贵。在乔怡印象里,那些家具从未挪过位置,一方面是父母慑于外婆的固执,另一方面,家里缺少挪动它们的体力。它们就长在那里,生了根一样。就连那个生满臭虫的大沙发,也从未有人想到要清理一下,只是偶尔有客人来时,提醒他不往那上面落座就是。好在那臭虫也感染了这家人的习性,安分守己,从来不打算挪窝。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后来外婆死了。

后来那幢仅剩一块彩色玻璃的小楼也失去了……乔怡毫无表情地看着徐教导员。难道我就和你谈这些吗?假如我如实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把这一切讲出来,你们会怎样看我哟!

不料徐教导员正视着她说:“你的家庭我了解。你要对你那个没落贵族的家庭有所认识。放心,组织上不会另眼看你的。部队嘛,是个大家庭。要珍惜啊,你到部队是不容易的。”

乔怡比教导员更知道这“不容易”:听说不少部队在上海招收文艺兵,父亲领着她一天要跑两三个考场。大哥去黑龙江插队,二哥因体弱多病留在里弄看传呼电活,轮到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命运。乔怡在考试时,看见父亲朝人家敬烟陪笑,象个极不熟练但却相当热心的产品推销员,她难受得连害臊都忘了……

汽车上开始拥挤,乔怡为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让了座,妇女一个劲让孩子说:“谢谢解放军阿姨!”可孩子只是盯着乔怡打量,盯得“解放军阿姨”慌忙掉转身子。她从来弄不清自己太丑还是太美,不管走到哪里,人们总会好奇地打量她,那些猜忌的审视的排外的目光,往往弄得她惶惶然。记得新兵训练结束,她向人们征求意见,不少人为难地说:“你总有点跟别人不同……”只有班长田巧巧爽快地指出:“你太文质彬彬!你那份礼貌一点也不让人舒服!”直到现在,她依然承认田巧巧的话精辟。比如在食堂打菜,她总要微笑着说一声“麻烦您”,其他姑娘却和炊事员大声笑骂,而“骂”来的菜,却远比她多、比她棒!九泉之下的外婆哟,按她的理想和规范制造的乔怡,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孤独、落伍!

乔怡从小就没有朋友。她曾听老师对母亲说:“别的孩子总跟她合不来,其实她很聪明……”母亲打断老师:“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了,所以很难交上朋友。”当乔怡穿上军装那一刻,就下决心改变孑然孤立的局面。她第一个喜欢上的是桑采。

她爱桑采美丽,更爱她天真。这小姑娘一说起话来就不管别人是否在听,也不需要别人搭腔,只管尖着嗓子东拉西扯,一个人热闹得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似乎总是没有时间把一句话说完,就接着说下一句。但她很快发现桑采变了,显然是“忆苦思甜”使这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懂事了。她也不再贪睡,每天总是捧着一本厚厚的“毛选”合订本读到很晚。徐教导员听说此事。当着全体新兵疼爱地对她说:“小娃娃,你得注意身体哟,新兵训练这么紧张,哪能不睡觉呢!”这一张扬,桑采劲头更大了,买了根蜡烛,专门在熄灯号响过之后使用。有一天,桑采终于熬不住,睡着了,不及吹灭的蜡烛倒下来,火苗先烧着邻床黄小嫚的枕巾和辫梢,差不多全体姑娘同时被黄小嫚的尖叫惊醒。迷里懵懂的田巧巧跳下床,照着火苗就是一盆水,火灾一下变成水灾,黄小嫚不得不钻进乔怡的被窝。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伏在乔怡耳边说:“跟你讲一个秘密,你会跟别人说吗?”

乔怡闭着眼:“你要是不相信我还是别说算了。”

“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一个人。”这个黄黄脸,生着雀斑,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握了握乔怡的手。

“你说吧。”后者有些不耐烦。

“桑采的‘毛选’里夹着好多糖纸。全是玻璃的高级糖纸。”

不言而喻,这小丫头每天熬更守夜是在欣赏她的“收藏”,而不是学什么“毛选”。她把大家都给哄了,尤其哄了那个有数年政治工作经验的教导员徐永志!乔怡记不清当时感触如何,似乎有些沮丧,因为她想交朋友的念头迷失了方向。

汽车慢吞吞往前开,象个吃得过饱的人在散步。刚才路过商场时,骤然又添了一倍的人。这一带向来热闹,往前一拐就是春熙路,本地人说它赛过上海的南京路。

乔怡被挤得吃不消了,脚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出于“决不报复”的原则,她没有提出抗议。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人丛中有张熟悉的面影闪了一下。她想再看清楚些,无奈车停人民公园站,人开始往车门涌,乔怡一点动弹不得。“喂!上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谁?天哪,谁?!……

她想看清他的脸,又感到无须看清。他的模样还需要辨认吗?她的内心生活难道有一刻离开过他吗?她在前一分钟还在盼望如此幸运的邂逅,可现在却认为这邂逅恰恰是最大的不幸,巴不得马上逃走。她曾想象过千般百种的重逢,她想到自己会哭,想到他会被这泪水打动,想到她和他终于相互谅解,重新相爱。而独独没想到届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逃走。

荞子不时扯动雨帽,企图用它遮住脸。她希望他看不见她,否则他会为难。这种尴尬的关系,两人都难以找到得体的姿态……

“怎么,你想混过去?”

他突然带着嘲意说道。

荞子腿一软,差点连人带担架一块跌进水洼。

“是……你吗?”她干巴巴地问。

又过了一站,困在人丛中的乔怡看见一块熟悉的绿色逐渐移向车门。车停后,那个穿军装的高大背影下了车。是他——她的心比她的眼睛先感应到并认出了他——杨燹!她拼命向车门口挤,但刚到门口,两扇门“嗤”的一声合上了。乔怡脱口喊了起来。他停住脚,两眼茫然地往车上搜寻。他没有看见她,但听出了她。乔怡又挤到一个窗口,想把脸探出去,但车启动了。他在车下迈着梦游般的步子,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两人的表情都那样复杂,复杂得反而没有一点表情了。车终于远远撇下他,他失望而怅然地站住了。在最后一瞥中,乔怡看见他屈身挽住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矮小瘦弱,五月天仍戴着纱巾。她是谁?这身影怎么会这样眼熟?象是黄小嫚……不,不会的。杨燹说什么也不会去和她结婚。他怎么可能爱她呢?他和所有人一样,对她只有与嫌弃等量的怜悯。绝不会是黄小嫚……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