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56)

预备期未满,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书记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毛。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白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内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使劲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吹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交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操,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

“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裤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高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足,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裤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裤……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书记到。

“丁大主编!得提前出这期墙报!要下部队了,首先得让那些姑奶奶改改装!这期墙报得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美!”丁万看看表,他的手摇轮椅是一小时八公里的速度,摇快些,可达十公里——第一次和薛兰约会,迟误不得。他架起拐,而这位团支书却缠住他不放。

“……你瞧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还号称‘我们这叫军牛仔’!这模样怎么为基层服务?!”

“基层就不爱美?”

“美有个范围……怎么,你不管?”

丁万对着巴掌大的圆镜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可惜镜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动。

“你听我说,”团支书急了,“你急着上哪儿去?”

丁万又看表,无奈,理由羞于出口。

“哎,你还管不管团支部的事啦?今天还有人投你票呐!……”

一听这话,丁万架起拐就走。“你们别来恶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阵悲哀。

他坐上轮椅,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还是晚了,观众已入场,门口冷清清的。

薛兰呢?他掏出她那条花手绢,想擦擦一脑门的汗,但举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说好“不见不散”,她不会轻易失约——这一点从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就能看出来了。女人往往在约会时稍稍迟到,这是想占上风的心理。薛兰可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玩这被玩俗了的伎俩。

那到底怎么了?……里面已经传出乐声。丁万摇着轮椅开始绕体育馆“徜徉”。他怀疑自己没把约会地点讲清楚。不,他明明叮嘱了又叮嘱,直叮嘱到她在电话里“噗哧”一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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