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80)

“依我说,你选择这两个职业恐怕都不对路,你说不定该去作诗。”

“我作过。事实证明不灵光,被贵社两次退稿。”他正视着她。

乔怡一惊:“怎么……你不是否认写过小说吗?”

他只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怪不得,我看那字迹眼熟得要命,可就没想起……我怎么没想到小嫚呢?”乔怡感慨,“我怎么会想到她呢!”

“天晓得,这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

“管它是什么,反正我总算回去能交差了!”乔怡长舒一口气,又问:“可是,有关田巧巧死前的心理,还有她的恋爱之谜,都是你的虚构?”

“不。你还记得那个小司务长吧?自称北京人,特别爱笑……他和我在干训队是同学,他学后勤给养。我们是旧相识,自然来往得多一些。我发现他有一件银灰色的毛衣,总用布包着,很少见他穿。后来我死逼他,他才说出那毛衣的来历。我问他:‘你和田巧巧好过?’他拒绝正面回答。但我一提到田巧巧这个名字,他眼睛里总有一丝怅然,或者说是忏侮。我始终没弄清他和她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断定他至今对田巧巧怀着很深的感情,并且断定田巧巧一定爱过他。我的判断力一般十拿九稳。所以我用联想沟通了死者与生者共同的缺憾。田巧巧那样善良的姑娘,凭什么不该有过一次爱,或被人爱的机会呢?……”

“哦,杨燹……”乔怡眼圈一热。

是啊,人们总是在缺憾中生活。在那个质朴、真诚的姑娘活在我们身边时,有人这样重视过她吗?而当她不复存在了,我们才为她呼出些美妙的愿望,而愿望再美好毕竟是愿望,它不再对终止了的生命产生影响……但使乔怡感到安慰的是,自己毕竟为死者承受了点什么。那封信烧了。她经受了感情的酷刑,终于没有“出卖”死者……

“乔怡,还是把那不成体统的东西还给我。假如它算小说,也太粗糙,况且远没有写完。那是我们的昨天和前天,接下去该写今天和明天……”

“接下去我来写吧。仗还在打——我指各种各样的‘仗’,包括萍萍生孩子。”乔怡道,“你瞧不上我?我难道没用手榴弹敲开那个坏蛋的脑瓜?等着吧,咱们前线见!我说去准去,到前线看看你们这些‘贝贝布莫’①怎样在血与火里崛起,看看你们的聪明才智怎样发挥。我要写——我早就想写!”

①贝贝布莫,美国通称战后生育高峰中出生的一代人。

“棒极了!穿着你的红毛衣来吧!”他象对待小兄弟那样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也象对大哥哥那样,明朗地笑了。

真的,她象是豁然开朗。她很快活。杨燹,我决不是空手而归。小说的作者终于找到,这并不足以使我这样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坚强,不再依赖你的爱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爱看成致命的了!

她想起他送她的那幅画。那幅画画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会常在那里相聚。他心里的她和她心里的他将化为两个纯粹的人,在那纯粹的境界中相聚。她会将它挂在显眼的地方,而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

“对了,你那篇小说的名字……?”

“叫……《绿血》吧。”

“绿色的血?”乔怡一扬眉,“好极了!叶绿素是植物的血;军人的队伍象强大的绿色血脉,流动、循环……”

“差不多。不过你们编辑的理解总是过分直接。”

乔怡伸出手:“我们现在已经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了。”

杨燹将她手猛一握:“这关系太说得过去了!”两人默契地笑着。

“天亮了,走!楼上有个露天平台,透透气去!”

“你去吧。”

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她正式独立。她业已成了一棵独立的树,在偌大的森林中占有一方土地,一顶蓝天。她将有多少事要做,凭什么让爱情伐倒呢?人不光为爱情活着。她不光为杨燹活着。她是坚强的、独立的树,坚强的、独立的女兵。从现在起,她要学会一种军人的爱。她决定回去后向领导请求,再次上中越边境。

一切正常了,生理也正常了。她忽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晓舟和她尚空着肚皮。等她从小吃摊上买了一大堆滚烫的油酥饺往回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乔怡……”

“咦?小嫚,你怎么来了?杨燹知道吗?”

“萍萍好吗?孩子好吗?”

“还没生呢!我们在这里等了一夜了。进去吗?”

“我……不进去了。”小嫚神色犹疑,“你转告萍萍,我来看过她了……”

“那我去把杨燹叫来!”

“不……我跟你说。你别叫他,我们就在这儿说会话吧。”她的眼神更古怪了。

“这么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和爸爸一块来的。他在路口等我,出租汽车开不进来。”她象憋着许多话,慌得不知先说什么好。

乔怡猜测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去找杨燹!……”

“别喊他!”她大惊失色地拉住乔怡。天呐,她又怎么了?

两人对视片刻,她突然问:“乔怡,你爸爸老吗?”

乔怡莫名其妙。

“哦,你还有两个哥哥。我爸爸只有我……”她的话怎么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快七点了,我得马上走了。”黄小嫚似乎经过最后一刹那的迟疑,把一封折成燕子形的信塞到乔怡军衣兜里,“别忘了,把这个交给杨燹……”

“哎,小嫚!……”乔怡叫道。她心里已断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嫚回过头。令乔怡吃惊的是,她在哭啊!这是头一次见她哭。不等乔怡追过去,她已飞快地跑向路口……

一辆小轿车开走了。

乔怡把食品一古脑扔给晓舟。

她惴惴地步上楼梯。露台上,杨燹倚着栏杆,正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从产院隔壁某机关大喇叭里传来的优美的乐声。

“是廖崎指挥的曲子。”乔怡肯定地说。

杨燹用手势制她。

音乐是早晨的一部分。早晨因为有了音乐而显得多么诱人……

乔怡踌躇一会,把黄小嫚的信递给痴迷的杨燹。他一层层打开折得十分严谨的信纸,看了一会,茫然地抬起头:“我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了?……”他继续往下看。

这时,那位未来的邓丽君在楼下喊:“喂——当兵的!”

是喊他们。乔怡扭过身。

“他咋还在这里优哉游哉?他爱人马上要生了,刚抬上产床!……才怪哩!到底哪个是她丈夫,又来了个跛子,还送了一瓦罐鸡汤!”

丁万来了。肯定是他。“谢谢你!”乔怡对女护士摆摆手。

她仍未弄清人物关系,不领情地扭着腰肢匆匆走了。

乔怡对杨燹说:“走,去看看!”

“你去吧,我一会就来……”

走廊里依然如故。季晓舟还在踱步。刚赶到的丁万爱莫能助地傻着眼,双手捧着盛鸡汤的瓦罐。

萍萍的呻吟越过屏风和紧闭的门传出来。季晓舟浑身抽紧,不知如何是好。

丁万结结巴巴地:“乔怡……我看你还是拉他出去,别让他在这里受刺激……这里有我。”

季晓舟象木偶一样被乔怡拉到露台上。

杨燹正发愣,好一会才注意到他们。

“全完事了?”他问。

季晓舟苦笑着摇头。音乐掺揉在早晨的薄雾里。

“我是全完事了……”杨燹把信往乔怡手里一塞,转而用力一击晓舟的肩膀,“老兄,瞧你那哭丧脸!我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你这副表情……”说罢独自走向露台一角,背向他们。

季晓舟在音乐中全神贯注地想着妻子相未来的孩子。乔怡迟迟疑疑打开信。

杨燹:

原谅我不辞而别。这封信我想了许多天,写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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