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9)

被这话侮辱的姑娘们因为愤怒过度,一时丧失了反应能力。荞子看了杨燹一眼,嘴唇也变得象脸一样缺血。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衣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应手的部位给了他几拳。那辆红色的“坐骑”倒下了。姑娘们尖叫着,跳跃着,眼里闪着狂喜和亢奋的光。公子哥虽知不能与其匹敌,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虚荣心不允许的,况且他刚才已为自己的骄傲做了那么多铺垫。他只得用他白晳的拳头迎战。几个胆大姑娘冲上来,占便宜似的将他东推西搡,让他在颜料上滚得五彩斑斓。另几个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愤恨发泄在那辆车上,她们用脚去踢去跺,一边发出快意的尖叫。这场战斗至多不超过三分钟,但参战者觉得它赛过我军历史上任何一次辉煌战役。公子哥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张冷峻的黑脸。

“你别后悔!”

“我?你说我吗?”

“对。就是你!我可是记住你了!”

“记住就好。”

“我告诉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

“一个很差劲的混蛋!”

“哼,我父亲是军区张副司令!”

“不出所料。”

听到副司令几个字,姑娘们都往后退了退,接着便叽叽哝哝地议论开了。起初是很小声,象怕別人偷听的悄悄话!但很快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她们开始埋怨別人动手过重,说自己是见了某某怎样才怎样。

公子哥五内俱焚地看着方才还光彩照人的车:“哼,你们要负责!”

杨燹双手抱肩:“我赔你,你把修车发票拿到本人这里来报销。”

这时姑娘们一齐盯着杨燹。其中一个轻声道:“噢!他!全是他干的好事!”

姑娘们的目光全冷下来,同时显出上了当似的无辜与清白。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车,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谁?”他指着杨燹问。

“我们不认识……”

“是他先动手的!要不不会闹成这样!”

杨燹拎起暖壶,打算离开这群忘恩负义的女孩子。他的牙齿在流血。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别想跑!”公子哥叫道,“你们谁也别想跑!我这辆车是新的!二百多块……”

女孩们面面相觑。她们懊悔透了。

“是他先动手的……”一个姑娘嗫嚅道。

“就是——谁都看见了,是他挑头……”

“他惹了祸,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队部去!”

姑娘们渐渐包围了他。

公子哥在一边称心如意地看着。他那件白衬衫煞是精彩,象副“野兽派”画。

突然,传来一声不大的喝斥:“你们脸不红吗?这样对待一个保护过你们的人!”

杨燹看见了人圈外的乔怡。她神经质地扭绞着双手,脸上升起两片令人不安的潮红。

姑娘们不做声了。

“可这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有个姑娘辩道。

“这跟认不认识没关系。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站出来保护我们,更难得。要没有他,我们就听任那个人侮辱,他那些话还能入耳吗?”

她声音不高,但圆润悦耳。她那表情是对人类屈从权贵的本能所发的悲愤。难道真如休谟所说,“财富、家庭、犬马、服饰……可以成为骄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谦卑的理由”?

“你们敢说这里面有谁没动手吗?想把责任全推到一个人头上吗?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不公正!”

杨燹站在那里。连公子哥也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

“是他先动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们领导说去,这事和你们无关,主要是他……”

“荞子”几乎全身发抖。

“不!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这是明摆着的!”

有几个姑娘小声赞同:“对,他是为了我们。”

“我们一块去队部,一块受处罚好了!我们和他,应该站在一块才对……”

这时,几位领导闻讯赶到肇事现场。姑娘们终于挺住了,没有一个人背叛这场集体行动,似乎是被乔怡启发出一种道德力量,使她们获得了正直和坚强。

事情平息后,她领杨燹到卫生所上药。他对她说:“谢谢你了。”

“但愿你的性格变得幸运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着她。

“你看,今天这一场,还不够麻烦吗?”

……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噢,是黄小嫚的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是黄小嫚而永远不可能是“荞子”了。他把深深的遗憾强压下去,紧紧攥住身边这个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杨燹,我命令你立足现实。

完满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坚硬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领扣,又关切地看了她半晌:“怎么样,今天一切顺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这样问她。但愿她从今后—切都好起来吧……

第04章

乔怡不知不觉来到灯笼巷。她暗自苦笑,为排遣苦闷竞走了好几里路。现在既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宣传队搬进这座旧庭院是她入伍之后第二年。一方面因为扩充人马,一方面他们没日没夜地管弦呕哑,锣鼓喧天,惹得军部机关忿怒,说什么也得撵他们走。徐教导员当时发牢骚道:“非编的宣传队员们,咱们是后娘养的!”这支文艺队伍名义上业余,实质上早就是专业了。这个野战军的宣传队曾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小有名气,抗美援朝还立过集体二等功。后来人员流动性很大,时散时聚,不演出时把骨干们遣回各师团连队“埋伏”,需要时便“揭竿而起”。几届全军会演他们都出人意料地冒出来,以它独特的风采而夺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国普及“样板戏”,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地响应。有那么几位热衷看戏的首长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于是这支半专业化的文艺队伍成立了,在成立大会上,徐教导员宣布今后的建设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风连队化,演出正规化。没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军部大院。

“一百余人很快将这个残破的旧时公馆修复。这公馆分南北两苑,两苑之间的围墙上架着一座带飞檐的天桥。北苑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军部医院,南苑当时是军机关幼儿园,但幼儿园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据说有几个小女孩在后面那幢雕花木楼上看见过鬼,结果全幼儿园的小家伙一到天黑就集体哭闹,并一口咬定他们见的是同一个“鬼”:什么长头发,白衣衫。为此幼儿园还解雇一位大师傅,鬼的故事最后追溯到他那里了。后来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场地撂荒着,院里堆着医院用坏的病床、器械。自打宣传队员们进驻后,这阴森森的地方才骤然还阳。

目前这座苑子上了锁,乔怡只得止步。宣传队在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闹了十年,又重归寂静。

“我识得你,你是宣传队的!”

乔怡闻声抬头,见是那个拐子。他看管自来水为生,他的自来水养活一整条巷子的人家。他还象当年那样,没变老也没再添些丑陋,大约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么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得了。不是散了吗?”拐子和颜悦色地说。宣传队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过去人们因不愿花钱,常到宣传队院里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砖头,见人挑着水桶往院门口走,就用砖砸。人们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会专门赶在吃饭时间,堵人家门,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话恶心你。他两条腿奇怪地形成两个弯度,合起来象个括弧。他的模样比他那脏话更有摄服力,这大概是人们怕他的真正理由,

“这院子要拆,”拐子又说,“在这块地方要起两幢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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