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出书版)(46)

"法院为什么叫你们来?"

晓鸥想,她换个方式提问,也许他能动点脑筋,给个沾点边的回答。

"十七八个人来过,对着它(他用拇指指身后的荒地)指手画脚,都说它上面有一块是他的。"

这个回答乍听还是不沾边,但晓鸥在几秒钟的思考之后便全明白了。保安小伙子答复完了,一片冰冷的巨大雨点就砸了下来。每个雨滴都给晓鸥的头顶冰冷的一击。西边的天开始滚雷,那种又低又闷的雷,更接近巨兽在猛扑之前喉管里冒出的低啸,呼噜噜噜,晓鸥的彻悟是跟着低啸的雷来的。

那张地契已没什么用处。段凯文到处借贷,他最大的债主已经动用法律把这块荒地保了权。十七八个债主将瓜分这块地皮。妈阁的叠码仔对这种情形不陌生:法院出面拍卖欠债人的不动产,以偿还巨额赌债。晓鸥找到了即将主持拍卖的法官。可惜太迟了,小姐,那十八位债主十个月前就登记过了。

十个月前,正是段凯文带全家到三亚度假的那个春节。他妻子和儿女都以为他去视察即将竣工的楼盘,他却来了海口让债主们收缴那块地皮。段家人不知道他已经拆了他们幸福城堡的每一面墙,去补那些已经超越了补救可能的断壁残垣。

况且这份地契也是复制的,复制得很精良,但仍不是真品,法官对惊愕的晓鸥指出。在使她惊愕这点上,段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打回的每个球都那么迅猛,而当你看见球的着落点在左边而向左边招架时,已经太晚了,球早已在右边你的防卫空虚处着地。他这一消失,落得完全彻底的主动,让你们所有人都被动地去自相残杀,争抢他抛在身后那点儿狗剩儿吧。

段凯文消失后的一年,谁都没有得到过半点他的消息。航空公司的记录查出了他当时隐去的踪迹:从妈阁飞到新加坡,在新加坡逗留了两天,又飞去了加拿大。也许他从加拿大偷越美国国境了。他没忘了把公司账户上最后的四百多万划拉干净。

四百多万,对他这样贫苦出身的人,足够喂饱自己,足够给他自己养老送终。只要他不再进赌场。

第十二章

二○一一年初春,距段凯文消失已有两年。所有欠债人也已经使晓鸥卖出了别墅,在儿子高中附近买了一套公寓。老猫一谈到晓鸥在行内走的下坡路就龇牙摇头:女人毕竟干不了这行。

卢晋桐却没有从人间消失。但他以即将离别人世的父亲的垂死情感,渐渐征服了儿子的心。儿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长假短假都用来陪伴他。反过来倒是儿子常常对母亲心虚,对她的爱中一多半是讨好。哪怕只是跟父亲在电话上长谈一通,儿子也会跟母亲低眉顺眼,没话找话说。母亲对此的不适掩藏不住,面孔便越发垮塌,口头上托词是太累了。儿子一听反而觉得找到了讨好的机会,磨蹭到母亲身边,不着要点地替母亲推拿。母亲只能让自己愉悦起来,掩饰心里更复杂的伤感。在儿子眼里,她绝不能做个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随时会永诀的父亲争宠。做梅晓鸥和卢晋桐的儿子有多难,晓鸥很清楚,在母腹内就很难了。他还是三个月的胎儿时就听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钝响,听到母亲被这声钝响惊吓出的疯人的喊叫,感受到母体在受到巨大刺激时险些将他当异物挤压出温暖安全的子宫……三个月的生命就听不到、没感觉吗?

做卢晋桐和梅晓鸥的儿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晓鸥多年来操碎心也是白搭,儿子从孕育到分娩,一直到他十五岁,基因和环境没一样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异常成长。该幼稚的地方,他是异常的老成;该复杂的时候,他却一片浑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个孩子不该多的地方,而对外部世界他又单纯到无能的地步。十三岁前,他从没问过有关父亲的任何事,十三岁后,他更不问了,他自认为他对父亲的了解远比母亲深得多。有次晓鸥问他,卢晋桐还赌博吗?儿子深被得罪地看了母亲一眼。她又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他父亲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场的手指。儿子悲愤地低声回答父亲早就告诉他了。

只要他忏悔了,犯的罪过就被儿子赦免;只要他将死,儿子可以忽略不计他怎样荒唐地活过。连他对儿子不管不问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计。因此只要他垂而不死,儿子和父亲就会亲密来往,晓鸥知道父子俩暗中的来往更要密切得多。

她只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时间奉献给了赌徒们,使儿子对她日渐背离。晓鸥丝毫不觉屈得慌。从祖国大陆来的赌客们越来越多,让晓鸥忙于迎来送往、借钱追账;猛一抬头,看到的海面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时,陆地又肿胀了一大块。不过一百年时间妈阁地区被填出两个半的妈阁地区来。多少鱼和海鸟灭绝了或远迁了,填出的陆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赌场,用来容纳上万、上百万的赌客。但无论让多少鱼死绝也无法扩大人们脚下的土地,妈阁半岛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圆。填海的面积在和赌徒人口的增长竞赛,胜负对前者不太乐观。

二○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陆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尸骨上矗立起高耸庞大的"银河娱乐度假城"。人工的海滩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里相克相生的万千种生命。潮汐是马达推动的,不再跟随地球心脏的节奏,而像临终关怀医院里被机器起搏的生命假相那样敷衍了事。

据说一个精壮汉子在这伪造沙滩上一闪,跃入伪造的海水。那是天刚亮的时候,假沙滩上还没有戏水的孩子们。老猫的耳目偶然到沙滩上帮一个赌客取他落下的夹克,一晃眼看见了这个汉子的侧影。耳目之所以为耳目,都是凭着过人的辨别能力。早上九点多,晓鸥接到老猫的电话。

"喂,起来了吗?"老猫对她有贼胆无贼心的腔调始终如一。

"没呢……"她送走上学的儿子,刚进入熟睡。

"告诉你个事,肯定让你马上跳起来。"

"那你别告诉我了。"

"好吧,不告诉你了。"

晓鸥翻了个身。老猫一般不会这么早起来。你要他起早,他会说:"干吗?我又不卖鱼!"

"挂了啊?"老猫在她奇痒的好奇心周围骚动。

"快说什么事!"

"你不是叫我别说了吗?等你起来穿上衣服再告诉你。"

老猫的调情都是通过这类话进行的。话颇清素,调调特荤。

"快说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个地方,急不到一个时间。"他色迷迷地笑了。

晓鸥挂上手机,眼睛却盯着它小小的显示屏。她已经全醒了。手机铃响,小显示屏上亮起老猫的"猫"字。晓鸥等铃响到第四遍才接听。

"把我当谁了,不接电话?"老猫问。

"正穿衣服呢!"晓鸥用他的语言调戏他。

"哎哟!……"对方出来一声烂醉的声音。近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真裸到他面前,可能会让他醒酒。

"快说什么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还有什么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还没完了!"

"老流氓是不错。就跟一个人没流氓过,对吗?"

"烦不烦啊你?"小四十了还让老猫惦记,不易。她也就只有老猫这种人惦记了。连史奇澜都不惦记她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浮出水面了。"老猫说。

"谁?!"她的直觉已知道是谁了。

"姓段的。人间蒸发有两年多了吧?"

"他在哪里?"

"我小兄弟在大仓看见他了。还挺会尝鲜,刚开业他就来了。"

晓鸥想过多少种面对段凯文的画面?多少种责问和讨伐?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现在他回房间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气游泳!"老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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