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29)

“唉,王红。咱们还是进去吧。”王红对自己一如既往地亲密,却让肖虎感到了一种宛如芒刺在背的紧张。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齐之芳脸色沉下来了,从肖虎的手上拿下毛线。

进了屋,齐之芳动作硬硬地往餐桌上放了一杯茶,背过身拿起一个橘子来剥。

有点不知所措的肖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了几次才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肖虎把这几张钞票放在齐之芳面前,道:“这是燕达的第一季度的抚恤金。刚过了春节我就去党校学习了,所以我一直没空给你送来。”

齐之芳用眼角扫了桌上的钱一眼:“怎么这么多?”

“哦,每月也就多了五块钱。是这样,消防总队调查了王燕达家属的情况。所以他们做了调整,把燕达的抚恤金级别给挑高了半级。”肖虎低下头嘴里含糊解释道。

齐之芳有点怀疑:“怎么又调查起情况来了?”

“哦,是我提出来的。”肖虎的头更低了,他有点不敢直视齐之芳的目光。

“哦,那谢谢你了。”齐之芳的口气始终透着一股冷淡。

站在一旁的王红,此时不经意地看见了肖虎脖子上挎着一架照相机,便大着胆子用自己小手的手指尖小心地摸了摸那皮套。

齐之芳见状忙一把将王红拉到自己身边。猛烈的动作,让肖虎明白了齐之芳不悦的心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肖虎开始自己用语言试图化解此刻盘旋在房间中的躁人气氛:“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一点儿富强粉挂面,还买了点儿卤肉。我看天不错,想带两个孩子和你去公园走走,照两张照片,也算散散心——”

“谢谢。”齐之芳的回答依旧是冷冷的。

“客气什么。”肖虎笑了笑。

齐之芳闻听此言,此时忽然似笑非笑地对肖虎道:“是你太客气。心里这么紧张,还要上我的门来送钱送吃的,还要带我们出去散心。以后你要是觉得上我这门不方便,我就去你们队里领抚恤金,也没关系。”

“那倒不是……”肖虎想解释却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他心里其实明白,齐之芳说得全对。

齐之芳脸上的笑意一时变得更加冷艳,她伸手把王红牢牢地拉到自己身边,抢白道:“什么不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是非就别上门呗。”

肖虎抬起头正视着齐之芳,苦笑道:“芳子,这世上有不怕是非的人吗?”

“没有。是非是个大老虎,会吃人,吃不了你也抓你个满脸花,留一辈子疤瘌。我比你更怕是非这只大老虎,我比所有人都怕!所以请你以后别上我的门。你不上这个门,我是非就少一点。”

肖虎被齐之芳的一番话噎得非常难堪,不免略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美艳寡妇。齐之芳则垂下眼皮,嘴角带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又通情达理的微笑。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齐之芳忽然宛如叹息般幽幽地说道:“真的,以后我们不麻烦肖队长了。抚恤金我自己可以去领,一季度跑一趟,累不着。要不,就请财务科哪个会计把钱直接汇给我,反正三个月汇一次,也不算太劳他的驾。我过两天就去找总队领导谈,让他们给会计打个招呼——”

“那你就找我吧。”见齐之芳既然这样说了,肖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此话说完,肖虎见齐之芳正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肖虎只得继续解释道:“我就是总队领导。春节后总队党委书记退休,我接替了他。”

肖虎话音刚落,一个充满嘲讽味道的笑容便出现在了齐之芳的俏脸上。齐之芳以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夸张语调说道:“哦,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官儿越大,胆儿越小,越是怕这只是非大老虎。看来,过去那个肖队长比现在这位肖书记还勇敢些,有时候还敢打虎。”

肖虎别过头去,齐之芳的一番话说得他很伤心。整理了一下情绪,肖虎换了一个话题道:“我听说王东的事了,你哥前天刚告诉我。春节后我去党校学习,刚回来。之君告诉我说,王东是受了刺激跑的。开春那会儿,戴世亮的布告刚贴出来,孩子就不见了。”

见肖虎谈及儿子王东离家出走之事,齐之芳眼圈红了,她语带哽咽地说道:“没想到王东比我还要强。”

“我有一个老下级,就在抚顺南边,你哥托我找他帮帮忙,打听一下。”

“到处托人,打听了一个多月,还是——”齐之芳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

肖虎刚想伸手抹掉齐之芳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这种情不自禁很可能让自己和齐之芳都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情劫中。慢慢地放下了自己已经抬起的手,肖虎安慰齐之芳道:“别难过,芳子,一定能找到孩子的。我那个老下级是个优秀的侦察连连长,我已经打电话给他,让他请示部队领导,必要的话,动用部队帮着找孩子。”

齐之芳湿漉漉的眼睛亮了,脸上是那种抓住救命稻草而把生机夸张若干倍的神色。

“咱们煮点挂面,切点熟肉,吃了午饭,”肖虎拍了拍自己胸口挂的相机,“我带你们出去照相,啊?”肖虎明白对于一个身处悲惨境遇的女人来说,身边有一个阳光乐观的男人是多么重要。

“我还有心思照相呢!对了,你会修收音机吗?”齐之芳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斜了肖虎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肖虎被齐之芳这无心无意的一眼,看得全身一阵酥麻。稍微定了定神,肖虎才尾随着齐之芳进了里屋。

里屋中,齐之芳正在来回拧着收音机的旋钮。听见里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肖虎知道其实这台收音机的毛病不大。

向齐之芳打了一个让开的手势,肖虎在收音机前坐了下来。他把收音机掉转一个方向,打开后面的挡板。

“有扳子、钳子吗?”

“这是燕达用的。”齐之芳闻言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工具袋递给肖虎。

肖虎接过工具袋时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便从里面取出一把钳子,在收音机里面紧了紧这里,扳了扳那里。

“刺啦”一声恶响,收音机已经被拧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喇叭突然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声如洪钟的嗓音。齐之芳吓得往后一退脚下拌蒜失去了平衡。肖虎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把拉住了齐之芳,同时赶紧把音量拧小。

“燕达走了之后,弄这些东西都是王东,现在王东也……”齐之芳嘤嘤地哭了起来。在她的泪水中,肖虎忘情地轻轻抱住了她。齐之芳把头靠在肖虎肩膀上。女人齐之芳的泪水湿了男人肖虎的肩膀。

良久,肖虎才恋恋不舍地轻轻推开齐之芳。齐之芳懵懂地抬起头看着肖虎,就在这样一个短短的拥抱过程里,她仿佛跟肖虎心有灵犀般明白了彼此的软弱与悲哀。

肖虎张嘴想说什么,这不免让齐之芳十分惊慌。有些话,她作为一个女人既想听又不敢听。

人生谁又没有几个在危险边缘徘徊的暧昧瞬间?

“我——”肖虎刚说了一个字,齐之芳家的窗外忽然骂街声起。

骂街的女人是多年之后跟齐之芳成为亲家的孙燕妈。被正宗浓郁胡同习气浸染的她,此时正为后来成为齐之芳儿媳的女儿孙燕无意间丢失了一只发卡,在大杂院中粗言秽语地指桑骂槐撒着邪火。出于吃柿子拣软的捏的务实心态,孙燕妈把这次泄火的对象锁定为了最近连走背字的齐之芳一家。

只见孙燕妈用手指在女儿孙燕的额头上一点道:“谁让你自己不看好的?你不知道这院子里什么人都有?”

“这话我可不爱听啊!我们住在这儿十几年了,大家不都知根知底的?再说,不就是一只发卡吗?说不定是孩子们闹着玩的!”刚才站在公共水龙头边洗菜的女子不干了。

“我没说咱们这些好邻居,我说的就是那家!”孙燕妈边说边用手指着齐之芳家大门道,“带进来的都是些什么男人啊?别的不知道,至少有一个暴露了!关着门造假票证呢!那些男人进进出出的,能不给孩子们坏影响吗?孩子是最容易被恶坏人带坏的。看见了吧?自从齐之芳把那个姓戴的带进门,她的孩子一个个的被带坏,先是王东,出去做小流氓去了!”

上一篇:密语者 下一篇:人寰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