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35)

十年的时光,对一个人的一辈子来说绝不算短,但是对于亘古至今的山河岁月来说,亦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还未等齐之芳完全品味透“八个样板戏”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一曲优美婉转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已经唱响了中国既古老又现代的天空。

这一日,李茂才家十六寸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女歌唱家李谷一正在神采飞扬地演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第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田野上啊——”,齐之芳便随着音乐哼唱着下一句,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把两盘菜搁在茶几上,齐之芳先熟练地拿起一个围裙给李茂才从头上套下来,严严实实地保护好他的衣服,然后笑着对李茂才道:“唉,尝尝这个,我刚学的一道菜,叫啤酒闷鸭子。”说着,齐之芳便夹起一块鸭肉,放在李茂才面前的碗里。

齐之芳自己端起饭碗,看了李茂才一眼,又放下了自己的碗,用筷子夹起那块鸭肉,打算慢慢喂给李茂才吃。

不料李茂才却猛地扭开了自己的脸。

鸭肉掉在桌子上。

李茂才一脸愤然地道:“我这么没用?还得让人喂我?”

齐之芳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我这不是看你看电视看得入迷了吗?”

“我入什么迷?我不看电视干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茂才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哀。

“跟我说呀!再说,平常还有小胡……”听见李茂才这样说,齐之芳不免又开始有点可怜自己面前这个粗糙坚硬了一辈子,临老彻底陷入了无能状态的男子。

“哼,”李茂才未等齐之芳的话说完,便开始不屑地抢白道:“我跟小胡那么个保姆有什么说的?当主任的时候,你不想跟人说话都不行,天天一大帮人围着你,自打我生病,谁都不来了!”

“我不是天天都来看你吗?”齐之芳道。

不想李茂才嘴一噘,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不要你来看我。”

齐之芳委屈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咱们先吃饭,要不菜该凉了。”

李茂才却硬梗着脖子,不吃齐之芳的好话,挑衅一般地说道:“你哄小孩儿呢?”

齐之芳强笑道:“我拿镜子来给你看看,看你现在像不像个孩子。”

门外一阵敲门声,及时地打破了李家屋内此时不尴不尬的气氛。

一个男孩子的叫声响起:“李爷爷在家吗?”

听见男孩的声音,齐之芳向门口走去,习惯成自然地打开了门。

门打开了,齐之芳看见六七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围在门口。

为首的男孩一脸的聪明相,他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对齐之芳道:“齐阿姨好!”

齐之芳笑着回应道:“你们好!找李爷爷有事儿吗?”

一名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们想进去看电视!”

齐之芳有点为难地说道:“李爷爷还没有吃饭。他吃饭不乖,你们来了,他更不好好吃饭了。”

“那我们过会儿再来,行吗?”为首的男孩道。

“行!”齐之芳痛快地回答道。

孩子们知道今天又有电视可看了,高兴地齐声道:“谢谢齐阿姨!”

送走孩子们,齐之芳走回餐桌旁。看了餐桌一眼,齐之芳发现李茂才面前的饭菜一点儿都没动。齐之芳看着李茂才,笑了笑。她打定主意不跟他一般见识。

“还说自个儿不是老小孩儿呢?吃饭闹气闹到现在。我还得给你热去。”齐之芳端着那盘鸭子站起来。

不想李茂才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说多滑稽——那些孩子管我叫李爷爷,管你呢,叫齐阿姨!你也就答应他们!”

齐之芳无奈地一笑,道:“原来又为这个闹起气来了。那好,待会儿他们来看电视,我就让他们改口,叫我齐奶奶,行了吧?”

李茂才却道:“你像个奶奶吗?看着比我女儿还年轻!”

“那也是我的过错,快吃吧,啊?待会儿孩子们还要来看电视呢!”齐之芳再次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你答应的,我可没答应!”

见李茂才今天总是跟自己找别扭,齐之芳受不了了,她委屈地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卧,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捋不顺呢?这样下去,我——”

齐之芳没有再往下说。

李茂才看见眼泪在齐之芳眼眶里打转,脸上露出了既心疼又痛苦的表情。李茂才道:“这样下去你要累死了,是不是?我知道。”

“这三年我看你也是要累死了。”李茂才拉起齐之芳的一只手,慢慢抚摸着,就像抚摸着让他继续活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温暖港湾。

齐之芳含着泪看着李茂才,想说什么却到底无语。在命运面前,人类本身的脆弱在好多时候真的让人无话可说。

李茂才说着说着眼圈也有点红了:“芳子,我就想,哪天干脆把你气急了,气得再也不来了,就好了。”

齐之芳懵懂地看着李茂才,她恍惚之间忽然想到了那个因为自己一无所有而始终不敢追求自己的肖虎。有缘分跟同一个女人走上一程的男人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点像,而且换来换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类型。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齐之芳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向门口走去。

“快把电视机关了!告诉他们,李爷爷今天不舒服,对不起了。”

齐之芳闻言只得把电视关掉。她知道李茂才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今天之所以不想让孩子们来看电视,只不过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门外的人等的时间一长,便有点急了。伴随着敲门声,负责给李茂才看病的中医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茂才,是我,老鲁!”

齐之芳又把眼睛擦了一把,强行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往门口走去。她把门廊的灯打开,然后拉开门,瞬间又恢复成了一个温婉可人的齐之芳。

齐之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对站在门外的老鲁说道:“老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吃晚饭呢!”

白净、儒雅、高挺、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老鲁,也对齐之芳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在一个朋友家吃的饭,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就想着,不如顺路来看看老李,给他号一把脉。”

齐之芳领着老鲁往里走。

李茂才则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围裙,可惜他越是慌乱手越不听使唤。到了最后,李茂才虽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他试图摘下自己脖子上这个让自己看着宛如婴儿一般围裙的努力显然还是失败了——围裙转到了李茂才身后,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披风,但围裙脖子上那根带子却还系在他脖子上,让他看起来极像拖着一根奇怪的领结。

“老鲁来了?快坐!”李茂才见事已至此不得已只能强笑着跟老鲁打了一个招呼。

老鲁一边在李茂才旁边的沙发上落座,一边道:“伙计,最近怎么样?”

未等李茂才回答老鲁的问题,齐之芳已经嗔怪地瞥了李茂才一眼,抢白道:“正气我呢。”

老鲁呵呵一乐,道:“呦,怎么了?”

“让他告诉你,我到楼下收衣服去。”齐之芳说完便起身到楼下干活儿去了。

在齐之芳走后,老鲁按照老规矩给李茂才号了号脉。在确定李茂才的身体状况并无明显恶化后,老鲁把自己给李茂才号脉的手收了回来。

老鲁示意李茂才张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

“你怎么气之芳了?摊上这么个好女人,你就烧高香吧,气跑了你用探照灯都找不来了。”看过舌苔,老鲁跟李茂才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了闲天。

李茂才则叹了口气两眼悲楚地说道:“就是她太好了,我才想把她气跑。”

听完李茂才的回答,老鲁不免为之一愣,他奇道:“这叫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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