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39)

“反正没你的票。”

齐之芳被肖虎的轻松随便态度感染,也笑了。

“我在下面的小吃店等你。”肖虎说完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

齐之芳发现肖虎曾经笔直如枪的脊梁已有些微驼,这让她不免为之一呆,原来这便是一个人青春已逝后的蓝色忧伤。

走进小吃店,齐之芳发现肖虎站在购买食品的队伍里。他朝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抬抬下巴,齐之芳看见两张椅子上都放着报纸和杂志。

“占好座了,你去坐吧。”肖虎用下巴向两张椅子的方向努了努。

“我陪你。”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齐之芳微微一笑。

肖虎把头转向柜台内,似乎在挑选不多的几种食物。齐之芳细细看着他的侧面,鬓角和胡须白的多黑的少。

其实肖虎此时也在偷看着齐之芳的侧影。齐之芳曾经光洁无瑕的脸上,此时也隐约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

两人都有点忧伤地移开了自己投向对方的目光。柜台上后面的墙上,曾经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已经色彩斑驳。斗转星移多少沧海桑田,都是时光中颠倒梦想的人,谁也逃不过年华老去的宿命。

肖虎端了两杯饮料,齐之芳端起一盘蛋糕,发现窗子边的桌子被人占去了,肖虎转身就往另一张靠近门的桌子走去。

齐之芳惊讶于肖虎的改变:“唉,你怎么不跟他们说,那是你占的座儿?”

“退而求其次。”

“你过去是不会退的。”

肖虎苦涩地笑道:“不退连次的都没了。”

齐之芳揶揄肖虎道:“你这是进步啊,还是退步?”

肖虎摇了摇头,道:“退步,不过有时候退步就是进步。退到水库工地那种地方,算是退到了底,进步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齐之芳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道:“别跟我云山雾绕的。”

肖虎喝了一口饮料。齐之芳也喝了一口,马上皱起眉头。

齐之芳看着眼前有着奇怪颜色的饮料,蹙眉道:“这是什么?”

肖虎乐道:“他们管这煳锅巴水儿叫咖啡。喝吧,这是我们小城市最大的进步,有了一家咖啡馆。发现没有,坐在这里面的人都比我们晚一辈儿。有四年多了吧?”

“什么?”齐之芳有点不明白肖虎在说什么。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

“嗯。”明白肖虎在说什么后,齐之芳不免又有点忧伤。

“那时你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我了呢。”

齐之芳反问肖虎道:“你不那么认为吗?”

肖虎叹了口气,他张了张嘴,不过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喝着所谓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吃一两口蛋糕。

齐之芳用小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问肖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

“那你?”肖虎的回答有点让齐之芳出乎意料。

“怎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作一项重大决定,至少需要一个月吧?”肖虎抬起头直视着齐之芳。

“重大决定?”

“我原来的老婆上月来了,她想跟我复婚。”

齐之芳轻轻地别过头去,将目光投向窗外春光明媚的世界,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妒忌和绝望。

“好事儿啊。”

“对谁是好事儿?对我,对你?”肖虎道。

“我?我是谁?最多算一个朋友。”齐之芳垂下眼来,声音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

“真的?”肖虎反问道。

“真的。”齐之芳强装说道。

“你不会后悔?”

齐之芳忽然抄起自己的包站起来快速往门外走去。她真的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肖虎在大街上追上了齐之芳。他拉住了她的胳膊,道:“最近的新电影里,老是一个女的在前面跑,一个男的在后面追,我一看就骂人。那是搞对象还是赛跑?是不是?现在我自己也追。”

齐之芳痛苦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道:“你要复婚就复呗,干吗来告诉我?刺激我呀?”

“芳子,我是拿你当亲人来跟你商量的。我弟弟去年得癌症过世了。要是他活着,这些话我也不能跟他说。”

“凭什么就得把这些话讲给我听?你以为我心里的慈善过剩是吗?”齐之芳发现虽然时隔多年,肖虎还是那么不会跟自己聊天。

就在此时,肖虎忽然不说话了,他走到齐之芳的前面,向自己心里的一个目的地走去。

齐之芳奇道:“你要去哪里?”

“走吧。”肖虎声音中仍残留着往昔的威严。也正是这种熟悉的威严感,让齐之芳乖乖地跟着他往马路对面走。

两人来到了一处街心花园,走到了一把长椅前。

肖虎用衣袖擦干净长椅后,转身对齐之芳道:“来,坐。”

齐之芳坐下来。

“你没有跟老李结婚。”肖虎似在诉说又像在发问。

齐之芳没有吭气。

“而且也不会结婚。”

齐之芳皱眉道:“为什么?”

肖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李说了,他绝对不忍心毁了你下半辈子。所以他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他跟老鲁这么说的。那你看,你还要我吗?你要是要我的话,我就等着……”

齐之芳皱着眉,“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要不要啊?”肖虎急道。

齐之芳笑容不改:“你怎么这么土啊?”

“来不及洋了,再装会儿洋蒜这辈子就到头了。”

齐之芳失神地望着前面:“老李现在这样子,我怎么丢得下他?丢下他,我良心会安宁吗?”

肖虎似乎清楚地看到她的思虑,也失神了,拉了拉她放在椅子上的手。

齐之芳任肖虎拉着自己的手,一脸哀戚地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复婚呢?”

肖虎摇摇头。

齐之芳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几年我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凑合。跟我老婆复婚,其实也是凑合。我已经知道她多么薄情寡义,不凑合怎么跟她过?可是,见了你这样重情义的女人,我跟她就凑合不了了。芳子,我凭什么要凑合?”肖虎的声音有点激动地说道。

一刹那间,齐之芳明白属于她自己和肖虎的春天一起回来了。

一个礼拜后,齐之芳和小女儿王红在一场家具展销会上为自己和肖虎的婚事选购着合适的家具。

王红看着一套咖啡色的罗马尼亚式复合板家具样子不错,便回头招呼母亲道:“妈,您干吗不买这个呀?”

齐之芳驻足看了一下,便又发现这套家具上挂着牌子,只得悻悻地对王红说道:“这是样品,人家不卖。”

齐之芳母女俩继续在家具丛中穿梭。

不时停下,看看这样,看看那样。期间齐之芳、王红不断地边翻看着标价,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天。

王红道:“等家具到货了,您真的就跟肖叔叔走啦?”

“怎么了?”

“肖叔叔那儿还有多余的一间房吗?”

“就这间还是挤出来的呢!”说起房子,齐之芳脸上不由得浮上一层淡淡的忧虑。

“那半间也行。”

“多半间我就让你住过去,成不成?”

“跟您在一块儿住这么多年,您走了,我肯定特不习惯!”王红对母亲有着一种强烈的依恋感。

齐之芳闻言皱眉道:“你看咱们家,你哥要是跟孙燕结婚,孙燕家比我们家还小,孙燕弟弟也调回城里了,所以王东和孙燕只能住姥姥那半间房。姥姥和你姐,加上你,住咱们家这边儿,老少可以相互照应,我也会天天回来看姥姥。等到你肖叔叔单位的新楼盖好,我们就把姥姥接过去,那时候,要是你还没有出嫁,就跟姥姥一块儿搬过来。”

“我出了嫁也跟您搬过去。”

齐之芳闻言一乐,道:“傻丫头,那得你那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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