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6)

“这样打扮怎么都好,就是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齐之芳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嗨,其实不像不也挺好的吗?显得咱们在命运面前可以坚强乐观!”

用一根黑色宽皮带系出了自己细细的腰肢,齐之芳轻哼着歌,袅袅娜娜地飘出了家门。

来到合唱团排练现场,并不用齐之芳多解释什么,关指挥便一眼认定齐之芳肯定就是那位久久在排练中没有露过面的女领唱。拿起自己的指挥总铺,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关指挥便以有一些演唱时的细节要探讨为名,将齐之芳拉到了一边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聊起了闲天。

就在关指挥满头冒汗地跟齐之芳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跟齐之芳相熟的一名女合唱队员恰在此时看到齐之芳的背影。

女合唱队员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的肩膀。

“来啦?排练那么多次都没见着你。”

“我有心情来排练吗?”

女合唱队员闻言不免一愣,然后强笑打圆场道:“那个芳子,其实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看你和孩子,但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孩子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齐之芳那种要强的劲头又上来了,她朝女伴儿微微一笑。

在齐之芳转过身跟女合唱队员聊天之后,关指挥不知道为什么便失去了跟其他合唱队队员沟通的兴趣,他大声地将手掌拍响道:“来,大家来试唱一遍!”

齐之芳和其他合唱队人员闻言赶紧走向自己的位置。刚刚站好队形,钢琴手便按照关指挥的指示弹起了过门。

“风啊!你不要呼喊——”钢琴声中,齐之芳一张口竟又找到了过去唱歌时的快乐与投入。也许是因为齐之芳实在是过于投入了,所以她甚至没有发现站在排练场窗外的戴世亮,此时正满眼里爱慕地看着自己。

就在戴世亮满心欢喜地看着齐之芳排练之时,不想在唱到某华彩乐章之时,齐之芳竟然随着关指挥的指挥棒一动,皱起了眉头,捂着肚子,似乎身体深处突发了极其惨烈的疼痛。齐之芳跟指挥说了句什么,便跳下了矮矮的台子,匆匆向一侧的门走去。行到门口,她的肩膀猛往上一抽,同时捂住了嘴。

戴世亮看着齐之芳在排练场内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即也满脸关切地向齐之芳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

排练室旁边的一间空屋内,齐之芳冲到一个痰盂旁边就开始呕吐。齐吐了两口,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自己怀孕了!她怀上了亡夫的遗腹子”。

“怎么了你?”满心慌乱让齐之芳甚至没有注意到戴世亮已经走到了离自己身边不远的位置。一扭头,齐之芳看见戴世亮正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刚要说什么,一阵恶心又上来了,她更猛烈地呕吐起来。

戴世亮赶紧上来扶住她,拍着她的脊梁。

“怎么了?吃坏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齐之芳气息奄奄地道:“你别拍,我最怕人拍我——”齐之芳一只手撑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整个头埋在胳膊里,摇摇欲坠。

“那怎么办?”

“你别跟着我,什么都好办——”

“我不跟着你,能知道你病成这样吗?”关心则乱,一向反应敏锐的戴世亮竟然没有听出齐之芳其实话里有话。

“我没病,就是怀孕了。”齐之芳见戴世亮始终转不过弯来,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

“不会的。”戴世亮吃惊得脸都变色了。

齐之芳苦笑道:“其他事我可能无知,对怀孕,我是老行家。”

戴世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受打击似的表情,对齐之芳又怜又恨!虽然跟齐之芳年龄差不多,但戴世亮的人生经历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应该就是他牺牲前的那个晚上吧!我知道那两天我不行,肯定会怀孕,让他采取措施,他偏不——”齐从胳膊上抬起头,侧过脸,似乎等着看戴世亮笑话似的,又像等待着戴世亮看自己的笑话:“每次都那样,怀上了,他又后悔,男人来了劲就跟狗似的!这下你不跟着我了吧?”

“也许不是的,只是得了胃病什么的——”戴世亮还不死心。

“要不是胃病呢?”

“那,我也跟着你。”戴世亮说话的语气并不算坚决,但是他毕竟说了。

“真的?”齐之芳第一次向戴世亮流露出女子在男人面前那种极其娇弱的神情。

戴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个刚才跟齐之芳打招呼的女合唱队员从排练室出来,招呼齐之芳道:“小齐!你没事儿吧?关指挥说,不行你今晚先休息,让小张先代替你唱。”

“我这就来!”戴世亮的不离不弃,让齐之芳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往排练室走去,临进门前,齐之芳回过头,见戴世亮还在跟着自己,倏然一笑,晴朗喜悦如同阳光下的夏花。

“别傻跟着了,还有一会儿我们就排完了。”齐之芳手指着过道尽头,“那边有个房间,里面有电视机!告诉你一个秘密,随便用一把钥匙都能打开门。你就去那儿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等我啊!”

戴世亮微笑着对齐之芳点了点头,目送着齐之芳走进了排练厅,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艰难地对抗命运无处不在的黑暗。

从排练室里传来钢琴声。一会儿,齐之芳的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风啊——”

戴世亮抬起头,似乎被这不幸的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迷醉了。他流下了眼泪。

排练结束后,齐之芳借上厕所为由甩脱了其他合唱队队员。

走进女厕所,齐之芳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走廊渐渐地完全安静下来。齐之芳小心翼翼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堆零碎的票证,认真点数起来。点出了足够偿还戴世亮的票证,齐之芳边幻想着自己跟戴世亮美好的未来,边脚步轻盈而急促地向走廊尽头一间房子跑去。

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小戴,开门。”齐之芳又轻轻敲了两下门,“怎么你睡着啦?”

门开了一条缝。

门没有锁,齐之芳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戴!”

齐之芳拉开灯,打量着空空的房间,戴世亮并没有在这里等她。

齐之芳明白了,长久以来暗恋她的戴世亮终于现实起来。对于她,他及时望而止步了。

戴世亮的临阵退缩并没有让齐之芳痛苦多久。倒不是齐之芳心里不难受,而是在戴世亮给齐之芳生活镀上的那层玫瑰色浪漫金边完全消失后,生活所显现出的坚硬本质,其狰狞险恶程度远远出于齐之芳的想象。王东、王方、王红——齐之芳家里的三个孩子,本身就像三个用多少食物都填不满的窟窿,而医院白纸黑字写明了齐之芳又有身孕在身的确诊书,则一把将本还怀有一线希望的齐之芳逼入了越发窘困的生存环境之中。

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越长越像《红岩》里的缺衣少食的小萝卜头,齐之芳生平开始头一次怀疑起自己过去所坚持地以爱情选择再婚对象的标准是否正确。就在齐之芳正在犹豫不决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一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却已经被齐之芳好心的哥哥齐之君推进了她的生命。

齐之芳初识李茂才是在落叶时节的人民公园。那时候,齐之芳的小腹已经因为里面的新生命而微微凸起,整个人显得十分丰满。

进了公园,踏着堆积的落叶,齐之芳匆匆地朝一片美人蕉后面的假山走去。假山边沿上坐着的齐之君看见妹妹来了便立刻站起身来。在齐之君身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男人。男人生得圆头圆脑,脑门儿几乎全秃了,唯有脸上的几道伤疤和眼中偶然闪过的几抹英气,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在解放前也曾有过的铁血峥嵘岁月。

齐之芳走到齐之君和男子面前,出于礼貌地向两人一笑,道:“哥,还有这位大哥,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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