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72)

梳好头发,我总是掏出小镜照照,看所有的狼狈、慌乱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他说“抱歉。”我也说:“抱歉。”其实谁也没碍谁的事。看回去,楼梯上只剩他的背影了。还有他的一头白发。是黑发没白透的那种,是不该白的那种。我知道这白发之下不该是张老脸,可怎么也想不到它那样年轻。我的惊异似乎带了声响,引他怔怔朝我看过来。他眼睛很像婴儿,大、干净,却看不远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看见了我。他没有常见的美国人的咋唬的健壮,以及他们社会崇尚的搀着流痞的乐观。一种脆弱和消极,欧洲南部人那种,使他的形象产生了刹那的魅惑。他的样子也是惊讶的。我值得那番惊讶吗?

这样,我俩的短暂交锋在一点儿难为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种情形:一个没名堂的邂逅会让你的精神荡起来,悠几下。这就是那个荡悠。我慢慢拾级而上,觉得自己可不是还没让这美国日子累死,还会时时有这类荡悠。

电影文学课不是教写剧本,而是教卖剧本。据说懂得怎样卖,才有劲头去写。我改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了。改课当天有几个学生恰从“十九世纪”改到电影文学。问怎么啦,其中一人说:“操,那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清什么。几个都是男的,怕我吃不消似的,只笑笑。相互间,他们的笑有一点坏。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们笑里的那点坏是什么。

上课前半小时,我走进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个人。首先触着我眼睛的是那白发。他似乎在打盹,脸是埋住的,白发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见了我,两只大黑眼里剩的半个盹,一下也褪尽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单薄到把自己团进那把椅子。

“是李……芷吗?”他说。发着愁念出了我的名字。

“对的。”我说。我知道他就是老师,当然把新改课到他班级的学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说他叫帕切克。我说很高兴认识他。过场话总这些,里面是没有真情绪的。他看我忙:放下书包,拿出字典、笔记本。他顶多二十八,顶多顶多了。和系里其他教师一样,他也穿宽大的裤子,一种脏颜色的衬衫。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白发部分被黑发掩了,换个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这头发会不会是一夜间白掉的呢?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个男人一夜间枯了头发。焦虑和疲惫?难道还有比凄惶地跑到美国、半老了才开始学语学步的中国人更甚的焦虑和疲惫?

这时他却说:“你学不下来我的课。”他非常温和诚恳。

“为什么?”我被他这话吓一跳。

“你英语很差。”

我一下子不怕了。激我进取的东西就够多了:孤立。生疏、贫困,让我每天热情饱满地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小瞧我,你就成全了我。“那咱们试试?!”我很慢地说。我注意到美国人在愤怒时往往慢慢地说话,效果是戏剧性的。

“你一小时的最大读书量?”

“二十页。”其实最多十五页,那谎报的十页,我不睡觉也给你拼出来。

“二十页。”他说,“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二十页怎么行。还有理解力呢?英文是世界上最微妙的语言。”

进来了四个学生,帕切克看看表,对教室里统共五个人说:“上课了。”

有人对如此空寥的教室不安了,小声打问什么。帕切克却从椅子上站起,就那么高高立在椅子上。我们五个学生飞快传了个眼色,不知他在玩什么。终于他说话了。

“我恨透了教书,最好你们都走光,我就不用教书了!可以回家去,写我的小说。写到水没了、电没了,房东把我扔出去,不是我完,就是小说完,反正会完!教书是绝境中的生路,因为有它,什么也完不了!你们都走吧,为什么不呢?然后学校就把这个班取消了。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张工资支票,六百块。一条生路多便宜啊!……”

他这样站在椅子上,像个演讲的年轻法西斯。是在对第一节课后就没再回来的人发情绪呢,还是在牢骚系里给他的低薪?系里的一半师资是代课教师,多是些穷文人、小作家。他们的合同是一学期一学期签;学期终了,他们从来没把握是否拿到下学期的合同。就算他牢骚、委屈。担忧上他课的人太少系里因而会取消这节课,也没必要站在椅于上。站椅子与整个事情毫无关系。

“你们都走吧,”他又说:“都走吧!”

没有人出一声。

他笑笑,蹲下了。他那样把自己弄得很累。“那好,不走,咱们上课。你们谁读过梅里美的作品?”

我看看没动静的四周,举起手。他从高处往我看一眼。“高尔基?”举手的仍只有我一个。“把这两个作家也补进上节课列的书单。”

“对不起,”我说:“是指他们的英文译本吗?”

他轻轻一笑:“如果谁能用法文和俄文读原著,当然更好。”

课间我去水龙头喝水,见一个发苍苍的头已伸在那儿。其他学生聚在走廊另一端,喝着饮料机里买来的可口可乐,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在一口水上。帕切克抬起头,发现等在身后的我,忙朝边上让了让。

“我还没有你的住址和电话。”他说,“其他人在头节课就把地址、电话留给我了。”

我想,何苦还要我电话?不是你认定我学不下来你的课吗?现在你一定不想撵我了。幸亏我及时调到这个班,不然学校已把这个班取消了也难说。

他说大家讨论时我应该发言。我说上节课没来怎么发言?我请他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赶上。“给你时间?我不会为你一个人把课慢下来。”他是一样的诚恳温和。

忍不住了,我说:“不为我一个人,你这个课就被取消了。”话是说了,但我不敢再看他。我看着他的鞋,那是一双色正褪得狼狈的军用靴。

这时却听他说:“别为我着想,为你自己。”我笑笑,装油条。

三小时课被他上成了近四小时,大家都很不高兴。下课时,我脑子沉得站不起来了。同班惟一的女同学叫黛米,一路上问我好几回:有没有留神帕切克右耳上的一枚小金环。我却叹一声:“他是个好老师,实际上。”

黛米回味一会儿我的话,吃力地承认:“是的。”

再和帕切克单独交往是两个月以后了。这两个月我只进过一回洗衣房,邮局连一趟也没去,所有时间都拿来对付帕切克。我越来越多地在课上发言,对读的书进行阐述、发表见解。帕切克发现我有时自信得近乎专横,便忙拿出我阐述的书来,迅速读一回,迅速苦恼在对我的认同和否定之间。他还会迅速一笑,认同了。倒不如说姑息了。我发现他开始宠我、惯我。他还是蹲在椅子上,带一点愤怒和这堂课相处。但他常对我那样迅速笑笑。他的这个笑就是我那时生活中惟一的快乐。不是指它含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是:有人终于体谅了你吃尽的苦头。

为那几分钟的阐述,我上百遍地操练舌头嘴唇,几十遍在纸上整理句型。我把词汇写在手腕内侧,餐馆打工时,老板眼一松就狠狠背一气。我在别的课上拖作业,让别的老师怀疑我迟钝或干脆顽劣。但帕切克对我认账了。怎么样,你到底笑了。

那笑使他的模样变得很像个女性。那样扯开的两边嘴角,眼睛那样松弛地一垂。其中的善解人意、抚慰,甚至嗔昵,全有了。它突然释放的女性质地,会使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费一些时,才能重新认识,这不过还是那个帕切克:白发下一张孩子脸。

这时我站在他面前。课已散了,下了楼才发觉我的一盒饭忘在了教室。下工和上课之间只隔半小时,我常常装一盒饭菜就跑。教室只剩帕切克,他蹲在椅子上看我们才交上去的功课。某个角度来的一盏灯盯在他右耳的金环上。在这一会儿,他头发苍白苍白,厚厚的白发使他整个形象带几分荒诞的冷峻。我紧张了。假如他跟我说:你干得很拼命,不过没多大补救,那我怎么办?明天一早我还爬得起来,一头扎进书里吗?他是谁?干嘛让他来承认我;让他给了我心力交瘁的两个月?我这两个月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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