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82)

“咱们走吧……。”她想不出一个地方可去,但小老板的挤眉弄眼已使这里的安全永远失去了。

“去哪里?”晓峰已站起身,将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药似的灌下去。

“去哪儿都行。”她说。不自禁地,她挽住晓峰的臂,似乎这臂膀便是他俩的落脚之处。

他们走过电影院时,正赶上一场降价电影,两人进去了。电影映完,灯一亮,他们发现整个场子里只有七八个观众。外面天阴了,五娟建议就呆在电影院里。

“晓峰,他说他要带我去赌城。”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过一会晓峰说:“妈,你该和他去。他对你,其实,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他对你有什么不好?”他脸上充满开导。

“他对你不好,就是对我不好。”五娟说。

他又恼又笑地摇摇头,打算继续开导。五娟打断他,说:“晓峰,我们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着雪,就回来。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着儿子:“为什么这样拆散我们?他怎么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亲生的!”

晓峰在昏暗中叫一声:“妈……”他两眼装着那么透彻的早熟,同时又是那么透彻的天真。

“你父亲你还记得吗?我和他只有过一次关系,就有了你。按理说不该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亲有病,有不了女人。我们结了婚,生下你,以为慢慢会让他好起来。后来他自己也没信心了,非跟我离婚不可。我一个人带你,早上要上班,来不及啊,我总是一边蹲厕所一边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着讲着,声音越来越轻。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说什么呀!”

晓峰咋呼地笑了:“真够悬的啊,差点儿这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

五娟说:“没你这人?你动静大了!扑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脚,还是小手!你父亲离开我,你八个月,我就跟你说话。半夜三更了,我跟谁说话去?……”

一模一样的电影又开场了,音乐却显得更刺耳。

五娟进门见桌上搁着丈夫的字条:“我去李董事长家了,你早答应去的。你先睡,别等我。”

她竟忘得没了影。她一脑子和晓峰去赌城的预谋,一点空隙也没了:没有PARTY,也没有丈夫。五娟瞪一会挂钟,却读不出几点来。匆匆换衣服,抹脂粉,找出一只合适的小包,去撵丈夫,去弥补。刚走到门口,车库门大幕般启上去。

丈夫回来的目的很明显:抓个凭证。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下车便问。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娇而滑头地笑。

“出去八小时?去哪里了?”

她想,你真想听实话?好。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那个被继父撵出去的儿子。你有五间大屋却不容他落脚;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来,保护他的母亲。你嫉妒母亲和他的体己,你容不了他,是因为母子的这份体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们孤儿寡母;仗着你有钱,你给我们一口饭吃,你就支配我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就能这样折磨我们?!……这些棱角坚实的词句在她唇舌间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们的硬度,以及将它们弹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们一脱离她的唇舌,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软,烂乎乎一团。

“我去看妇科医生啦。”

“是吗?”丈夫上下看她:“哪里不舒服?”

“老头晕。”

“哦。”他穿过她,脚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厅走,似乎搬着一大块木料,急于脱手。

“我打电话给你的医生了。”丈夫说。

五娟顿时老实了。撒娇、妩媚都没了。

“要去见他,就去吗。偷偷摸摸干吗?我一年出一万多,供他吃住、读书,我就不配听句实话?”丈夫一脸皇天后土。

五娟“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直想忍着,不点破你们,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里,我凭什么要忍着?你们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该我忍着?!我苦出来的天下!二十四岁从山东到南韩的时候,我只有一条裤子(这句话他一天要讲一遍)!我有钱了,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是苦出来的!我花钱供他读那么贵的学校,我就不配管你们,不配做个主当个家么?!”

五娟呜咽:“他还是个孩子啊!异乡异土的,他不就我一个亲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边去伺候他,别回来了!”

五娟抬起头。别回来了。好,不错,世界大着呢。从滂沱的泪水看出去,她看见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样蠕动。

〖BT2〗第五周

九点半左右,晓峰和五娟坐在地铁站。天下雨了,地铁站温暖着一群乞丐,还有他俩。

“这下他没法儿跟我了。”五娟说。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强,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约会(3)

更新时间2009-4-22 13:46:31 字数:2619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钮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唆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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