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40)

“现在……”他的大脸蛋一僵,心想:怎么就轮到你来盘问我了呢?“你当时上战场有没有畏惧感觉?”

“有啊。”我挎着“五四”手枪,军装口袋揣着特别通行证,它能让我在登上任何一列火车时将它往列车长眼前一晃,说:给我弄个卧铺。那种“老子上前方打仗”的耀武扬威感觉还是挺棒的。

“有畏惧感就证明你潜意识里有反战情绪。”

“噢。”

“你认为你有反战情绪吗?”

“我倒不反战。我比较讨厌那一大群采访者。他们到了野战医院就把好吃的都吃了,好喝的全喝了。”

“都是些什么采访者?”

“什么采访者都有,冒牌的也有。”

大脸蛋倏然向我面前凑近一些。

“你是指冒牌的?那他们真实身份是干什么的?”

“他们真实身份是观光客。他们上前线是去观光的。”

他认为我态度不够严肃。或者俏皮得不是时候。

“你不认为他们中间有些是情报人员?”

“不会。”

“为什么?”

“智商差了点儿。”

“哦?你们中国什么样的智商可以做情报人员?”

“不太清楚。”反正你这样老跑题肯定不行。

“你认为你的智商够不够呢?”

“够什么?”

“够情报人员标准。”

“大概不够。”

“你很谦虚。”

“哪里。”

“你一共在前线写了几篇所谓的报告文学?”

“写了十来篇。”

“全发表了吗?”

“没有。”

“全没被发表?”

“没被全部发表。”

“哪一类的没被发表?”

“比方有这么一篇:一个年轻士兵是个孤儿,十九岁,他是他的老丈人把他养大的。他老丈人指望他到部队出息出息,见见世面,混成排长连长就回去娶他女儿。结果他上前线第三天就给地雷炸伤了。伤得没法娶他老丈人的女儿了。”

“为什么?”

“他反正是没法让女人生孩子了。”

“……噢,我说呢。”

“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对不起把他养大的老丈人。后来他就服了一百多粒安眠药。他在前线表现得非常英勇,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你专门写这种事?”

他靠回到椅背上,觉得我若说的是实话,那可没什么劲。

“我对这种故事比较有兴趣。”

“为什么?”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这个美国动作做得够不够纯正。他端起纸杯子,喝了一小口水。他想这个女人大概没什么审头,她没干过几桩上台面的事。这回轮到他偷看一眼手表,轮到他觉得日子难熬了。

“圣诞节真是很累人的一桩事。”他说。

“没错。”

“你们在中国过圣诞节吗?”他开始清理桌子,准备下班。

“现在时髦的年轻人都相互寄圣诞卡片什么的。也有人会弄棵圣诞树。”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在北京一块儿去的那个圣诞晚会,有圣诞树没有?”

这小子原来很阴险。

“我没有跟安德烈•戴维斯一块儿去过圣诞晚会。”

“那你和他一块儿去了哪里?”

“我在北京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个叫安德烈•戴维斯的美国外交官。”

“难道我记错了?你不是说过你们是在北京认识的,是在一个很大的圣诞晚会上?”

“我没有说过我和戴维斯在北京见过面。”

“那你说过你们俩在哪里见的面?”

这个表面憨厚的家伙绝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弱智。他把我脑子搅成了一锅糨糊。我一时竟想不起我曾经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不过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当时多半讲的是谎话。可我的谎话我现在要背诵不下来,事情可能对我不利。

“我们当然是在美国认识的。”

“在美国什么地方?”

“我到现在都对美国地理很无知。何况我刚到美国的时候。”

“是在马里兰州?”

“直到现在我都分不清马里兰州和密西根州有什么不同。”

“但我敢打赌你能分清马里兰州和北京。”

“没错。所以我一再告诉你,我跟戴维斯不是在北京认识的。信不信由你。”

“你上次说你和戴维斯是在马里兰州一条公路上相遇的。”

“直到现在,美国所有的公路在我看都一模一样。”

“印第安那和弗吉尼亚的公路,也一模一样?”

“啊。”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和戴维斯是在北京认识的。”

“不会吧。”

“你意思是我们不会了解这情况?”。

“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在北京认识戴维斯。”

“也许你不认为那叫‘认识’。‘认识’得要点时间。是不是?”

“在中文里,认识就是认识。认识属于直觉。”

我开始在他脑子里搅糨糊。

我见他嘴巴一动,恐怕他又想在我们俩之间做思路向导。我忙大声说:“你懂‘悟’这个跟禅有关的字吗?”他嘴又一动,我忙着再次截断他:“等你懂了‘禅’中的‘悟’,就对我刚才讲的‘认识’没太大问题了。时间到了,我得马上走。我的教授跟我约了六点见面,他得给我的期终作业提修改方案。再见。如果我们在圣诞前不再见面,那么我提前祝你和你的全家圣诞快乐。圣诞到新年期间,我要离开芝加哥,所以也在这里提前祝你新年好。不必送了,请留步。”

我走了很远还在想我那二十响连发的道别和道贺。大块头便衣瞪着眼看我动作和嘴皮子一样麻利:穿衣、戴围脖,背上几十磅重的书包,脊梁领路飞快地退出那间审讯室,退出了长形的办公室。

回到牧师家,我看见牧师太太的留言,说她写了封信给我,已经搁在我卧室里——她从我房门下面的缝里塞进去的。

我当然明白那是什么信。撵房客这类事很讨厌,常常要伤和气。常常有一堆账要清算,而清算往往是靠扯皮来完成。扯皮就免不了两败俱伤。对于温厚的牧师太太,这样的事非常难为她。她知道不管我实质上多么厚颜,但表面上还是含蓄、柔弱的礼仪之邦女子,她花些工夫把话用电脑写出来,这样事情变得婉转不少。我想,既然是这样一封信在我房里等我,不妨晚些回房去。

我从被我烤得焦黄的吊柜里取出一包方便面,又去开冰箱取鸡蛋。我已经很久没买蔬菜了,见到冰箱里有半袋碧绿的菠菜叶,不由得食欲中烧。我基本上已被房东捧出门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沾最后一点光——我从塑料包里掏出一把菠菜叶。十分钟后,我的锅里有了色、香、味。我在留言板上来了一句“用了冰箱里的菠菜。谢谢。”我当然不会学习老八路留几毛钱。但老八路“明人不做暗事”的作风还是值得借鉴。

我把面条端到桌上去,又为自己铺好餐纸。我发现一个人在放弃给别人留好印象的负担之后,原来心里会如此踏实。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只小锅搁在桌上,下巴几乎架在桌沿上,两脚在桌对过的椅子上歇着,耳朵听着收音机里惠特妮•休斯顿的歌唱,嘴里“呼啦呼啦”、热气腾腾、连汤带水吃着方便面。一个人不必再讨人欢喜,就可以像我此刻这样,停止受累。我感觉到我此刻在做的,是礼貌苦旅中的歇息;我其实在别人的国家夹着尾巴做人早就做得累坏了,此刻我从仪态上到操行上,都给自己来了一次休假。

牧师太太从厨房门口走过。她大概以为牧师回来了,把音乐开得这么响。但她一见占领了厨房的是我,眼睛出现一个大问号。我对她一扬手,说:Hi!

她似乎这才确定她看见的确实不是别人,是我。她想,这个貌似胆怯、多礼的东方小女子果真面目繁多,不知她哪副面目是真的。她搭讪地问了问气候,身体已在撤离。我看见诧异在她眼里飞快发酵。她一再地想:假如这东方女人此刻是真面目的话,这三个月的装蒜可够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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