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75)

郑大全对那女人竖起中指,心中念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时候,茉莉正在满屋子找她的药瓶。她从不乱搁它的,却常常找不着它,不好,这回竟找了一个多小时。她自然不知道郑大全今儿是拿她做最后一个攻击目标了。

中午了,郑大全一宗生意也没做成,他饿了,背着大包从橡树公园朝茉莉走来时,感到太阳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东方男子,方脸,细皮肤,身子与头比,似乎又小又单薄。

“你好?”郑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马上认定这个白种老太婆内心暗藏的对于他的邀请。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我是在做一个考察……”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征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两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惟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茉莉的最后一日(2)

更新时间2009-4-22 11:44:44 字数:5058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只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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