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80)

女邻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谅解她有时脾气古怪……”

“不,她脾气很好!……”

“她真的觉得与你相处得十分开心,你对她很关照,给她这么多安全感……”

老柴惭愧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居闷了一会。“……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不好?……可怜的,没有多少时候了”。”女邻居声音暗下来。

老柴警觉了。女邻居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老柴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紧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伴过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过去了。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面作哪种脸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对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大概跟晚间那场暴雨有关。老柴摸黑进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应着,顺声音走过去,发现她坐在楼梯上。

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她说刚才听说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断电,便不敢动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真黑呀。”

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有些抖颤。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

“哦谢谢。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

老柴没有讲话。假如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耻之徒了。你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机会。他没有勇气张口。两个人都是知道谜底的,她如此说不过是表现一下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示什么呢?她不来揭露他,他一张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动机的。

她缓慢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见了!”

却不知怎么一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的坠落。四十八岁的老柴竟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她的厚晨衣敞开了,里面正是一件随时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觉。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脸颊和脖颈,他觉得自己的手决不肯停在她的脖颈上。一股要做蠢事的冲动使他喉口也哽咽起来。他不会干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对他们渴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干。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惟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长发,她面孔的大致轮廓。他慢慢朝她伏下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剧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观念在做最后的扯皮。

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居和乔治。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见楼上亮起烛光。他和衣上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流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他才疲疲沓沓起床,他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兴叠,横竖地扔进箱子。他还是把那件他从来不舍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细从衣架上摘下来,就在这一瞬,里面露出一缕浅红。竟是那件失踪的衬裙。

难道他把它藏得太森严,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并纵容这行为吗?……不会的,一定是他自己干的,真是自己么?……

他把行李装上了车,回到屋里做最后巡视时,看见一页字笺:“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别了。”还是那样素洁,却透着一种悲凉。

他像老了一样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

抢劫犯查理和我(1)

更新时间2009-4-22 11:47:15 字数:4201

 抢劫犯查理和我傍晚六点半,我走出校门。比惯常离校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我突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带走,一半让夜晚窝藏着。我呢,在两个一半的中间。不再是惯常多风的芝加哥,风没了,空气中有种不幸。

老师延时下课,这便是我个人历史中不可告人的那个事件的缘起。六点半,这个陌生时段使芝加哥在我的认识中失去了坐标点。

妓女们列在一排公用电话前,都停下电话,朝我关切地看着。愈来愈多的人看出我的迷失。他们看出我观光一样四面八方旋转的颈子其实正如一只嗅别方向的狗,在找路。

在我掉头从一条路走回时,一个少年拦住我。从侧面出来的,有些像袭击。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就像白天与黑夜中这个晦暗的间歇。他问我要不要他的帮助。他的嗓音和他人一样细致,每个字都吐得精巧。我谢了他,说不。

我回头是因为我没看清他。事后我明白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回头,尤其为看清一个美少年而回头。三十出头的一个中国女人,还有这样的不安分,谁还能对接下去她那段不幸负责呢?我这一回头,少年慢慢跟上来。我慌了,连说两声决断的谢谢。

在天黑时我走回了公寓,全黑的芝加哥我是熟识的。公寓共三层,每层有A、B、C三个单元。我掏出钥匙,先去信箱取信。三封是拜伦的,他从来把情话、正事、聊天分开写。就像他的档案柜,里面的层层次次就是他一生的表表里里。

我总有一天会嫁给这个体面的小美国鬼子,用他给我的钥匙,去开一扇屋门,把乞丐、垃圾、旧工厂残墙,以及在大雪天猝然敞开大衣、对我揭示原始雄性证明的男人们关在门外;把我的打餐馆、逛旧货店、买廉价菜的生活锁进档案柜。

拔下钥匙拉开门时,我的胳膊肘狠狠戳在一个人身上。背后竟什么时候有了个人。

“哦,对不起。”我说。并没有去想,这个尾随是否可疑。

他说:“没关系。”

我居然也没去想;我怎么可以把这个尾随放进楼。

他说:“谢谢了。”

声音非常好,柔得有点诗意。又那么轻和怯,对楼梯上黑色的宁静毫无杀伤力。

而正是这声音提醒了我。我抽风一样回头,见一条细长的身影在两尺外。竟也没有太不妙的感觉,这也说明我在那晚的荒唐程度。我想或许并不是同一个少年;这年纪的男孩都细长,多么正当的事他们都做得像冒险,并是羞答答的冒险。

“你是詹妮弗的朋友?”我问。詹妮弗住二楼B,进这楼的男孩多半归她。

“啊。”他答。

那么他应该停在二楼。却没有,他还在跟我往三楼上。

“哦,那你是詹姆斯的学生?”三楼B住着个画家,收十多个学生,常敲到我门上却找詹姆斯。

“是的。”他的声音真是好啊,按摩着人的神经。

我却突然停下来。不对了,怎么也不对了。詹姆斯半月前去了东部。这时我们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完全暗的。我想和他拉开距离时已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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