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86)

从八哥杰米学会“佩、德、罗”三个音节的那个晚上,八岁的佩德罗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洼的门口。洼的那本开始解体的、散发霉腥的“成年人读物”已给佩德罗读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洼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读。有时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杰米哪天才会报告天气给他听。这种时候他就把书念得颠三倒四,于是书中人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混乱不堪,荒诞不经。洼就会哮喘暴发那样强烈而窒息地大笑起来。佩德罗十分讨厌洼的这种恶劣笑声,在洼这样笑的时候,八岁的男孩有一点感觉到自己吃了这中国老头的亏,被这中国老头给戏耍了。也有一点感觉到洼让他念的这本破旧的书所述的是个什么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个个拼写在洼的手掌心上时渐渐在他脑际深处拼连起来,一些他不懂得却隐约知晓的意义逐渐形成了。洼越来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画在他手心上,每当佩德罗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洼手心上画动时,洼那几乎疏淡得没了踪影的眉宇间便出现一种更怪样的表情。佩德罗不认识这表情,他不知它是种复杂透顶的舒适和幸福。但是佩德罗已感到每天从他口腔经过的这些句子、词汇大致连缀成了怎样的一件事物。这件事物八岁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洼在感恩节前夕完全失明了。但洼还是能看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动或静的黑影子,黑夜则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子。凭着这点判断,洼戴着他的灰色眼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口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出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做的。洼尽量避免作出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点点戳戳,同时把下巴高高翘起。做过水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身上会很没风度的。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吹嘘八哥杰米。佩德罗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宠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眼镜大概挺帮忙营造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道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子,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进入了洼那散发着老单身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干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赏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乱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个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口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色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色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头发上,引得三个同伴快乐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软硬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口。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乱嚷起来,音色稍次于乌鸦,人类强加于它的文明半点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根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出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条正在深刻饮泣的小影子。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道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子内心是怎样个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宠物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点信赖和友情。这一点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眼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头。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眼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射出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的脾气发起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壁。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干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杰米的笼子便夸过来,两种生物同时发出极惨的“呱呱”声。笼子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毁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出来,腿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高、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棒满处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美满和睦的组合。

这个时间离邻居们下班归来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分钟。

佩德罗越来越怒不可遏。八哥杰米已飞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炉边沿上歇息,佩德罗喘了几秒钟突然摒住呼吸,瞄准那鸟便抡过木棒,却听见洼闷闷的一声“哎哟!”

佩德罗看见无数根血注从洼的老脸上流下来,灰色眼镜摔在地上,成了两只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国老头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抽动,发出他听不懂的哀怨之声。

〖JY,2〗写于旧金山

〖JY,2〗1998.5.10

少女小渔(1)

更新时间2009-4-22 11:51:21 字数:3690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持。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比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脸妆走出车站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裳——在那种衣裳里的身子比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价到了几乎实现“共产主义”。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

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菜后顺便来迎迎丈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渔花钱,老头买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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