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32)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上面摊买来的面,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跨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衣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645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余的了。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进自己设置的迷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白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卖茶蛋。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这么大!

幽暗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楼。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城市夜晚惟一的繁华。小油灯下往往是些白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顾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她看见他不耐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形状的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白的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环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脸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浑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水。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蓝色巨大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员进来送开水。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录音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吓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录音机上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之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纽扣的。她脱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它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每秒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博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钩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鬓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34岁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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