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34)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地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连、插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成都去看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12岁的癫狂突然回来了。她突然意识到,那癫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耍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惟一一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给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十月十六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将在锦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人到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官能症,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曾经给予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槛槛”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来去行程15公里,风雨无阻,创造了新时期最新的爱情故事。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它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形、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想如所有未婚妻那样给男人织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让她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对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孙丽坤终于问道。

“我下礼拜天结婚。”

她禁不住叫起来:“珊珊!……”

珊珊的把戏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从存款中拿出很大一个比例,她买了最贵的蜀锦被面和一个玉雕。她正赶上婚礼的尾声。本来也没什么婚礼,就是八个人围在一块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连珊珊的兄妹都没来。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头发还是短的,衣服还是沉暗,还是那样略带嫌恶地一笑,却半点徐群山的影子也没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着珊珊十根纤长的手指还在烦躁,更烦躁了。她告诉自己,该为珊珊高兴,从此不再会有太大差错了。她们俩那低人一等的关系中,一切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脚地学做一个女人。看她正替客人们倒啤酒,手脚倒不笨,却充满忍耐和压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边上,不停地小声教诲她一些谁也听不见的东西,并在珊珊动作时,他身子显出轻微的帮她一把的意愿。是个不错的男人。

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丈夫还在左左右右偏着头脸欣赏那玉雕。这是个35岁的助教,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人。长相不坏,耳朵不招风,牙齿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着追求,天性中的钟情都可以被这种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纠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对她,格格地笑着,一撩披到额上的短发。她不知她与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格格格、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汗毛直竖。或许她笑的是自己:从盛破烂的藤箱里找出这件印度红毛衫。它哪里还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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