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46)

朱阿姨先傻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用那只涂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

大概就是那次笑坏了。从此以后批斗朱阿姨就单独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破鞋子。全国的著名女演员挨斗都要挂破鞋。大家说:“不做破鞋怎么做女演员啊?”朱阿姨对再高的帽子都没意见。就是不要挂破鞋。每次都哭啊闹地给人从大门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给拖出去的时候,韦志远都从板凳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凳子一边,就像给朱阿姨让座一样。50岁的朱阿姨像个赖学女孩,屁股向后扯,身子又给人扯到前面。韦志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该帮谁。

第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942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广东保姆讲出来的。广东保姆费了许多力气才让大家听懂,朱依锦“食了毒药”。朱阿姨一天到晚换保姆;一听保姆告诉她邻居家的丑事,她就把保姆辞掉。最后她到广东找回一个保姆,大家再想听她讲朱阿姨的事也没法子听懂了。革命小将对广东保姆说过许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广东保姆好好地谢了他们说:“那你给我买火车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着朱阿姨。连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划清界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毒药?”大家打听。

“安——眠——药!”保姆说:“——百——粒!”

“哎哟!”有人说:“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脸一样抹一把鼻涕眼泪说:“反正不演戏了,有一个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门给封了,保姆也就被强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从韦志远脚边,迈着逃荒的步子从这个大门走出去了。

我到医院看朱阿姨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医院在开晚餐,满楼都是搪瓷盆子的声音。我不知朱阿姨的床号,只好一层楼一层楼地找。问护士,护士反问我:“什么病?”我说:“没病。是自杀。”护士说:“我们医院没有自杀科。”

后来我发现这医院还真有“自杀科”。所有给塞在楼道里的床上都插着小牌子,在“病因”这一格填有“畏罪自杀”。每一层楼,不管内科外科,都有几张这样的床。自杀科的病员都是自杀到一半给人发现的。有的是杀的不够“稳、准、狠”,有的一杀就怕了,赶紧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点,两个男小将来提审她;她刚把肚子胀鼓鼓塞满安眠药,他们就到了,两个药瓶子还在桌上轻轻滚动。

我上到六楼,就看到许多人站在过道里吃饭。有几个架着双拐,很困难地站在那里。这一层楼不该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楼。我从这些人的缝里挤着,看见女厕所对面有张床,床上是一丝不挂的朱阿姨。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姨。护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针,没血;又扎一针,还没血。那男医生嘴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橡皮来扎吗?把她当橡皮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挤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摆布怎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白布单盖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毛线。

我叫唤:“唉,要床棉被!”

护士说:“谁要?”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好了: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衣服?”

老护士的毛线脱针了,顾不上来拖我。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衣服?浑身都插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的!……”

“大白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是你妈!”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觉,醒来见被子给撩在一边。朱阿姨还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网里。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那个白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漩涡白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唉,韦志远。”

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革命小将说了,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男女对唱的段子:

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里根本不在看门。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纸到我家,说他写了个戏,是写给朱阿姨唱的,请我爸给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纸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满稿子,老鼠没啃完旧的,新的又塞进来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讨还稿子,爸就会猛一拍人家肩膀说:“他妈的写得真不赖!好好干,再改它几稿!”人家一听就开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计较了。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嗒嗒嗒”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去。韦志远脸洗得白白的,站在门口。我爸说:“谁来的电话?”韦志远说:“不是……”我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几点?”

我爸不耐烦地说:“几点都行,几点都行!”

爸关上门就说:“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他像牙疼一样咧着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给老鼠啃成了邮票的锯齿边,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说:“他也写剧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那时李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嗒嗒嗒”的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煤的脏手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韦志远一声不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黑了。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我累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的。我已经成了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但我跟韦志远还是有话说的。我把许多秘密告诉了他,比如,我下雨天总要跑到菜场去捡硬币。因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我存了许多硬币,有时我妈会问我借,我催她还我,她就很赖皮地笑:“借你小钱,将来还你大钱!”大人在向小孩借钱时的面孔非常、非常地有趣。有时我就是为了看一下我妈那样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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