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63)

阿三像被说服了,一点点滑到大树权上。这里他可以站直身体。阿三把长袍内的裤带一松,裤子降落到树下,他岔开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态度和姿势不仅是男孩的,而且是乡下到处捣蛋、惹祸的野男孩的。三十多个汉子不但不守诺,心情更激动了。

我现在当然认识到,旧金山是同性恋大本营,阿三的麻烦在证实他性别后才正式开始。

60年之后阿玫听说了前辈阿三的惨剧。阿玫的大黑眼珠凉阴阴地盯着领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结局已高度戏剧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这样戏剧化的重复转述中渐渐变成了不可推翻的历史。阿玫记住了那个结局:前辈阿三坚贞地不肯从树上下来,人们便半带玩笑地点燃了垃圾。白杨树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个地着起来,从树上坠落到一片火海里,闪闪发光地翻蜷。听到此处,阿玫身上一阵疼痛。

阿玫在旧金山落了户,开始上台唱戏了。他先是唱一些边角的角色,但他的样子,一招一式实在太出众了。领班阿祥也顾不上等他嗓子完成变音再委派主角给他。这是为什么阿玫后来的嗓音总有些尴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门坎上。好在一个人注定要出名,什么瑕疵都挡不住。观众听阿玫上来两句唱有点别扭,有点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腔,很快就习惯了。似乎某类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适应它就再离不开它。阿玫对于人们,无论白人还是中国人,有近似“瘾”的功效。阿玫在14岁就有了阿三和阿陆16岁才得到的头衔:“金山第一旦”。

老人温约翰说,其实是“关山第一旦”。当年的华人把此地称为“关山”,而不是“金山”,粤语的发音把“关”与“金”弄混淆了。我遗憾念误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关山”其实把那时离乡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种自我流放的苍凉感体现出来了。

现在我不再是无所用心地来打听阿玫的事情。最初我来到这个荒僻的展览馆是为寻找1870年一位中医的蛛丝马迹。直觉告诉我,阿玫或许是更奥妙的一个故事。每个星期我有一个下午的空闲,就搭一小时的车到唐人街边缘的这个展览馆来。展览馆从来就只有温约翰一个人。有时他不跟我客气,坐在那里睡午觉,我便翻阅一些不允许复印的资料图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从展览馆所在的那条街穿进一条小路,便到达唐人街的腹地。这时人的多半是旅游者。再遥远地来,马上就变得像中国一样随随便便,步子是边走边瞧的,交通法则也有了大大的弹性。和祥剧院是阿玫当年红起来的地方。我离开它后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没有形容它的欲望。没有阿玫,这是个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这个位置上看见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个人。奥古斯特是个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后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岁的那年夏天。奥古斯特在教堂里供一份职,同时私授音乐课。他在遇上阿玫前过着平静的生活,并有个他极少向人谈起的家庭。人们印象里的奥古斯特个子不高,脸上皱纹密布,一笑就是那个辛酸的笑容。阿玫从饭馆、商店、学校走出来后,在五六步以外回头,便看见了奥古斯特。有次他对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觉得这个秃顶男人样子不恶,主要那对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兴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点的人的自卑。阿玫当时是在上学的路上。这一点他和他的前辈们不同,他非常想做个银行职员,就像午间到唐人街来吃饭的那些戴礼帽、扎领带的男人们。不知凭了什么,阿玫认为做个名戏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补习中学课程,打算将来能进入会计职业学校。

奥古斯特老老实实告诉阿玫,他所以设埋伏是因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陆非常相像。阿陆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时阿陆19岁。阿玫替阿陆欣慰:30年后还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缅怀。为此阿玫就让奥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阿玫突然问奥古斯特:你和阿陆谈过话吗?奥古斯特说没有。阿玫说:谢谢你送我。奥古斯特看着中国男孩两江水似的眼睛说:这是本人的荣幸。

关于阿陆,完全是没有记载的。我不知老人温约翰的“据说”是根据什么。“据说”是永远自由、浪漫、无责可负。据说阿陆在暗地里展开了一场极惨烈的恋爱。为什么说它是“暗地”,因为阿陆知道这恋爱仅次于犯罪。从阿陆走红到他消失,仅仅三年零四个月。温约翰把时间的零头都咬得很死。让他看守这个展览馆真是物竞天择。他对许多有记载无记载的事都有头头是道的说法。

第二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467

 阿玫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他的优雅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不如说是一种巧合——他与生俱有的气质碰巧符合人们理想中的雅致。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爬上树,朝下面人群哗哗哗地撒一泡尿。同样的局势换了阿玫,他就直接让他们烧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优点,比如很爱惜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当他知道奥古斯特对他的认识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计向奥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拢。奥古斯特说,你长得这样美,但并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马上就把心里的那点得意更深地掩藏起来。奥古斯特说: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国人,把茶叶吐回茶杯里。阿玫于是更小心地吞下茶叶。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样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须吃些苦头,做些牺牲才能换取的。这个时候奥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电影院里,等着下一场电影的开场。两场电影之间的音乐陈旧而遥远,像场内浑浊的黄色灯光一样,为你预备着心情。阿玫在这半年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总是由奥古斯特请客来看电影。奥古斯特看电影总是一连看两遍,这样他在第一场电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紧接的第二场结束后会心情平息许多。他总是用指尖轻轻拍一拍阿玫的手背,问他:你介意我们再看一遍吗?阿玫便说并不介意。他最初认为奥古斯特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占便宜心理,两场电影付一场的钱。后来他发现这个56岁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为电影里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奥古斯特这个岁数还对逢场做戏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觉得是很倒霉的。阿玫自己是戏梦人生,要他再去为别人的戏动心,他一颗心是不够用的。阿玫迷恋电影,恰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还想象过台上的阿玫。两条欲神欲仙的水袖带起惊鸿般的圆场,眼睛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它们瞬息万变的神采。他的眼睛从全场扫过,马上会抓住对面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奥古斯特的眼睛。以奥古斯特的逻辑,他来看阿玫唱戏,是为了让自己看透阿玫。和看电影一个道理,重复看它便渐渐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奥古斯特对舞台上幻化成无数个美丽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复,再再意外。

这或许是奥古斯特30年前看阿玫的感受。因为阿陆的生命完全没留任何印痕,我想试试拿阿玫来重演阿陆。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来,打算卸装,一股突如其来的血从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只手捂鼻子,血却从指缝狂溢。他想呼救,但灌进嘴里的血要淹死他似的,连喘息也艰难起来。他抓住铜面盆,鲜红的激流落在盆底,发出柔和的敲击声。他主要是怕毁了身上的白衣白裙,这套行头花去他一个半月的工资。铜盆里的血上涨到半指深浅时,门开了,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他极少到阿攻的化妆间来,他把这个看成教养。阿玫一手端着盆,另一只手正慌乱地解脱戏服。奥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视觉中是个幽灵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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