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69)

“我关她?——璐,要出来你自己出来!”南丝拿餐纸擦着流到嘴唇边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镜子也不会把脸上的妆擦花。“璐,有人说我把你关在那儿,我关你了吗?!”

璐开始捶门,踢门,整个楼的玻璃都咯咯响。这位父亲是一副冲锋状态了。南丝伸手去拎他风衣的后领:岂轮到他来这儿做救世主!博士后并不是她稀薄记忆里那个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几步远。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时抓起拖鞋砸过去。拖鞋是银色的,有个水晶酒盅似的跟儿。鞋跟儿命中了博士后那清丽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错过了他从七岁就开始用来遮挡单眼皮、塌鼻梁的眼镜。浴室里还是“嗵嗵嗵”的。博士后更来了拼死搭救的劲头。南丝抓起钢琴上一只水晶刻花酒瓶,马上又想到划不来。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这么好的东西。再说是郑生送的,为让她偶尔给他斟斟“梅娄”或“柏根底”

〖ZW〗注:Merlo和Bergandy是两种法国红酒。〖ZW〗。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蓝烟灰缸,反正罗生要陪她一块戒烟了。

烟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认璐做干孙女那天请人给璐画的。把璐画成德加画中的芭蕾女郎。镜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滞的礼花,就差落英缤纷。三人都静了一刹那。又开始和动作时,博士后已到了浴室门口,一掌打在门上。门给打出条缝,立时又被狠命抵住、关紧。随后是一声很脆的金属碰击,璐在里面上了锁。南丝见前夫懵在那里,脸向着锁着的门缝:“小璐?……”他以一种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态,轻叩一阵,轻喊一阵,门仍是关得严丝合缝。他扭脸来看南丝,目光已是相当讨教的了。南丝拿出一副冷艳的胜利表情:“是她自己锁的门吧?”

“小璐怎么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份陌生。

南丝看见博士后感情上受的这一记打击更为致命。这就对了。她看着前夫悻悻走下梯阶,心想她即兴设置的隔阂效果极佳。然后她回到客厅,看见前夫单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个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觉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个个拎着塑料购物袋的人群一样对她无关紧要。更无关紧要。

从那以后,璐和她停止了对话。璐连拿她取乐一番,刻薄一番的兴趣也没了。罗生来吃晚饭,璐叫了声罗伯,把嘴角两个酒窝现了现,算是给了罗生面子。南丝递递眼色叫罗生逗她说话,罗生意识到母女间有了别扭。一向风趣的罗生说出很失败的笑话,把他自己窘得哑住。换一天是郑生来吃晚饭。郑生话原本就少,三个人只有开电视吃饭,那里头不相干的话至少也能填些冷场。郑生走后,剩小半杯酒,南丝虽不爱酒却总对爱酒的郑生常剩个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药那样把剩酒喝干净,感觉璐在偷偷瞅她。她讪讪一笑说:“都是很贵的酒。”璐把眼睛转开,还是没话。若在平常日子,璐会有一两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恶心作呕的滑稽表演。

第三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664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丝开始失眠。合眼的一会儿全是些活生生的梦。天将亮她浑身酸痛地起床,觉得女儿这样熬她,是没灭净的那点张家基因开始作祟。她洗澡洗头,化了很精细的妆,全副武装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这样到位,末了还是败给张家人,还得为了张家人跟这小冤家低声下气。一股绝望涨上来,她望着清晨新鲜的太阳,嫩嫩的阳光在她两江眼泪上打颤。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紧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头发揪在后脑勺上,用一只蜜色的大夹子夹住。黑上衣与白短裙之间是必定要有个肚脐眼。南丝感到璐今天的装束是很挑畔的。是激她发言的。她威严而祥和地说:“不记得你有这么短的裙子。”璐听不见她,对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镜挤鼻左侧的一粒粉刺。“挤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观上听不见她。“挤吧——一个痘一个坑。”若在平时,这话要让璐跟她要半天贫嘴、笑闹到叫肚子酸的。这时璐却只在镜子里自我挑剔、自我欣赏。南丝一点趣也没讨到,说下去只为了自己下台阶。“好了好了,你个小暴露狂!快上车,送了你我事还多呢!”南丝搁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镜前磨蹭掉三分钟,突然拎了书包“蹬蹬蹬”下楼去了。似乎南丝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无关,她或急或缓,自有她自己的钟点。

晚饭是从外面叫的一个沙锅和一个荤炒素。南丝踉里踉跄地摆碗筷,右手按着胸口。那样按着显然是帮忙喘气的。璐偷偷看几眼南丝的蓬乱头发,显然在床上与病痛有过一番挣扎。她见母亲连一口饭也吃不动,回床上瘫着去了,每个喘息都带着惨惨的小调儿。璐悄步走进母亲卧室,半启嘴唇,乱被单里卧的南丝相当垂死地对女儿笑笑。

一夜南丝都听见卧室门不时给无声推开。璐在黑暗里听一会母亲旋律单调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亲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丝就是要她明白这一点。第二天一早,南丝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在厨房忙璐的早饭。璐一进厨房就说,“你脚趾甲什么时候涂成那个颜色啦?”南丝心暖得差点嚎啕。女儿与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开始。博士后已经是她们母女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人物了。

电话账单来的时候,南丝发现有个号码重复出现了起码二十回,其中有两回超过六十分钟。她把璐叫到客厅。“你坐下。”璐看一眼账单,“干吗?”“我有话问你。坐好。”“我打电话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们之间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体化。

很大一个冷场后,南丝手按着胸口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南丝用力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脸上朝自己看回来,眼皮上那道折痕深进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后她决定不管十四岁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张家人是很混蛋的。学者世家——”她的冷笑仅是鼻翼向两边一扩张:“又没用又损。他们家肯定早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帮他把我骗到手,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见,他挺正常,照样娶媳妇生孩子;然后把我踢掉,把我们踢掉。”

南丝那样用力地看着璐,看着自己端正的鼻梁在璐那里成了精品。她顾不上璐会怎样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时也有刹那的天旋地转。璐这时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罗生带来的两打红玫瑰插在那里,一朵也没开,直接要过渡成干花了。

“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个秘密我是两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内所有陈设、物件上飘飘、落落。母亲的话是一切美丽静物的话外音。

“他是个同性恋。”南丝用冷静客观的声音说。

璐还是看着别处:“造谣。”

“璐,他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儿这时两双脚跟逐渐抬起,力量逐渐移向脚尖,它们变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观者似的,看着这双脚玩它们自己的。南丝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转。

“那又怎样?”女儿忽然向她转过脸,声音不狠,神色里也没有崩溃的征兆。这倒正是使南丝心烦的。她一时间突发奇想,张家这桩勾当甚至连璐也参加进去了,仅仅她一人是牺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着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儿淡漠地摇摇头,没劲的,没兴味的。“他们张家太不是人。”南丝告诉女儿他们是怎么干的:为了向社会提供一个伪证而撮合了一场婚姻,利用一个女人的虚荣,她的出国梦想,“那时舞剧团的都兴找硕士、博士,出国留学的……”她说得手脚冰凉。璐的脸从来没这么个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儿在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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