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72)

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去领一个女青年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嗯?”

老金说。“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要走哇?”“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辨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

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

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们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担心怕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

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天傍黑老金回来,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没看见老金,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供销员爬上画,打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路唱地走了。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老金“嗯”了一声,踏动几步,表示他一切如常。“老金,有水莫得?”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月光刚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老金上前扶一把,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老金又“嗯”一声,快步走出帐篷。

第三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014

 他找过自己的骑马一跨上去,脚发狠一磕。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听见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她不言语,伸手将壶带子拉住,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她又在洗。她不洗不得过,尤其今天。一会儿,她披衣出来,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帐篷,走得很远,把盆水泼出去。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老金,”她递过一只水壶:“还有点水,你喝不喝?”老金说:“你喝。”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

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夹住那鞋,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冒上来黏稠的烟子,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人事外有两位。就这些了。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老金问:“好关紧?”“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批文件,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

她一面讲话,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老金点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

牲口会有什么看法?这进帆布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嘴里左一个“狗日”,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坐着,吸他的烟卷,使劲吸,肮都吸扁了。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忙得很,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老金,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哪个的?”老金的。“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块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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