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女初长成(76)

巧巧想说,没两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警察抬杠。她感觉长脸警察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警察。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阴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之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国栋表情坦荡荡。警察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白自己就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一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在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色的冷血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警察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电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作交待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面前。四十大几的警察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挨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他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警察变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阴影。巧巧在暗处回头,见长脸警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绩感的一个夜班警察。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强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警察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警察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当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乱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挺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懂。一路已聊熟了,她开始喜欢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革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水果贩子,一个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操。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子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黄毛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车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水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不仅已熟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高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性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声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皮肉贴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第三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444

 旅馆在一条冷清的偏街上。旅馆的名字是用橘红色的漆直接写在水泥门檐上的。门是四扇的那种,挨到框的两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板替代。门内有个柜台,上面写着“服务台”,里面只有把空荡荡的木椅。台面上有个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沙沙沙地满屏幕雪花。三四分钟后,陈国栋把个与巧巧年纪相仿的姑娘请了出来。女服务员一点不掩饰对这份工作的讨厌,马马虎虎做了登记,核对了陈国栋的身份证,收了两只暖壶的押金,然后便抓起一个串着几十把钥匙的大铁环,拖着两个脚上楼梯,隔两步就把铁环在生铁的楼梯扶手上磕一下。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巧巧当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致同类的女孩,也是乡村留不住的,只是她与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径与方式。巧巧认为女服务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还不懂这一种脏兮兮叫化妆。当然是化得拙劣、穷凶极恶的一个妆,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当然的标致。在面目改动上她显然远比曾娘更有野心。这是个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床上因铺着草席和枕席而无法鉴定它们的清洁或肮脏程度。肮脏却在这屋的空气中,是十分复杂、可疑的气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这里发酵和腐化,当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象的秘密故事。她进门一看见四张空荡荡的床便问:曾娘她们呢?陈国栋说她们已先睡下了。在陈国栋交待她厕所和水池的方位时,巧巧已开始解那个结成个大疙瘩的尼龙蚊帐,帐纱腾起一股辛辣的灰尘。巧巧又问: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间房?陈国栋说,嗯。巧巧见陈国栋在她对面的铺上坐了下来,两道奇怪的目光扫在她脸上、身上。巧巧感觉有某种东西使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变化。她说:我去跟曾娘打个招呼去。陈国栋说,明天再打招呼。巧巧觉得变化中的这个男人已使她不安。她问:她们住哪个房间?

陈国栋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颏说:就在你隔壁。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象。巧巧想,他这时怎么也该离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许多。她于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调说:你还不去睡?你不瞌睡呀?

巧巧不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在一切男人眼里都是有了一点情场世故,有了一点手段的。她的脸尤其甜嘟嘟的。陈国栋眼里的笑意涨上去,说:我不瞌睡,看见你还有瞌睡?巧巧推敲他这句话是真放肆还是拿她开心,隔壁的门“嗵”的一声开了,接着出来一串沓沓沓的脚步。巧巧立刻喊了声“曾娘!”走廊的脚步没因她这嘹亮的一声叫喊而改变速度和方向,一径沓沓沓,拖泥带水睡意昏昏向走廊尽头的厕所去了。

巧巧的动作快于思维——她一向是行为领先于意识,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在那个不可逆转的转折点上,会得到充分证实——她已跳窜到门口,正要拉开门。这类粗制滥造的楼房有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门窗都因建筑轻微的曲扭而很难开启或闭合。巧巧吃力地拉门时,陈国栋从她肩后伸手,抵在门上。然后他插身到巧巧和门之间,背抵住门,右手背过去划上门栓。他说,懂不懂旅馆规矩?大半夜的大喊大叫。

巧巧看着一尺外的这张清俊面孔。哪里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穿的淡蓝衬衫,胸口别支圆珠笔,一副朴素的白边眼镜,就这些,能证明他的正派规矩吗?他眼里的笑意很不一样了,两片镜片是没任何度数的,是个面具。巧巧迅速地想,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坏人”呢?她进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经落在这坏人手里了。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坏人”,眼镜下面的目光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有点像县城马路边上站的一伙没太大恶意的二流子,对过往的年轻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来搭搭讪,你骂回去,也绝对惹不出他们的火气。巧巧说,你凭啥子不准我出去?他说:出去干什么?巧巧说:我跟曾娘打个招呼。你不是说她们睡了嘛?!他说,旅馆有规定,半夜三更的不准在走廊上说话。他看着她,两手插到了裤兜里,还是带笑不笑,你识破我的瞎说也没关系。

上一篇:十个词汇里的中国 下一篇:穗子物语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