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14)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什么叫上诉?”

“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

少尉点点头。“谁是法律代言人?”

“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你们?……”

“对。”

“你们……”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

少尉垂下眼睑:“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

“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惟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或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我是个搞写作的。写小说的。”

随便你是什么吧。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为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弱,有病,禁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少尉之死(4)

更新时间2009-4-22 15:10:11 字数:1543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羡慕:她离罪恶多么远!

门响着闭上了。再响着打开时,他停下笔。整整一夜,他以无伤痛的左臂写满他仅得到的四页纸。他还有话,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余的纸了。

少尉见两名警卫走近,他本能地往后躲一下,同时意识到这一躲是多么蠢。他没说什么“别架我,让我自己走”之类的话,因为他对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无把握。他的腿抖得厉害,只好随它们抖去了。他还知道自己又是那样让人嫌恶地半张着嘴,并有根冰冷的口涎挂在两齿之间,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车前,八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等候在那里。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里。她紧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卫们七手八脚将他塞上车,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车两侧的长椅上。他面向车尾跪在两排脚之间。一个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纵几次身子,却没上来。然后她说:“我不去现场了,你们走吧。”

少尉这时抬起头。她也在看他,眼被两泡泪胀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里有泪;为怜惜他或为他不平而生的泪。那泪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地说声:“别了。”

少尉被不成形状地搁置在一块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还是坐,或仅仅是往那儿一堆。送他来的刑车和警卫在将他卸下后很快离去,随即到达的是一辆被厚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卡车,从里面跳出一大窝披军雨衣、戴雨帽,脸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对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军雨衣里,都藏有一枝枪。

在他背后,他们窃窃私语地传达着口令。

“还差五分钟到四点。”一个声音说。

少尉睁开眼,以自己五分钟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与天之间有一点粉红。再上面一点是颗黄色的启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亲说着“再别回来”时他看见的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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