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37)

牛旦到了盗圣庙前,笔直地打了个弯,从两扇仅开了一尺半的庙门走进去。走偏一点,都会撞在山门上。这是他走得太熟的路:有空就来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铁梨花发现半扇让虫蛀烂的窗子也修好了,换了一根木条,油得血红。

母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根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身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枪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床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听见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根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儿了。”

牛旦接过鞋,迷迷糊糊的脸马上醒了。“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干干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母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白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母亲。

“会是香灰?不会。”母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母亲的脸,希望母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母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母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鸡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邪气重阴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鸡笼里弄啥?把鸡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母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身。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学生去就行了。学生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喘气,越喘气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根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血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母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皮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这副憨小子劲让母亲疼爱至极。她不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阳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阳、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水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母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亲的骨肉,末了还是血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花心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奶奶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阳、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母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满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

“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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